“那你可真是个神人了?”
“有什么神不神的?你不知道吗?和尚最爱用这个名号,所以一猜就中。”
“哦,原来如此!”
“睡吧!睡吧!我不与你唠叨了,你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小伙计很快就呼呼大睡。李梆却失眠了。他可是发现了一个特大秘密,寻师没有寻到,却寻找到了高师傅的老婆赵金花。现在,难题出现了,怎样让她离开慧明和尚?怎样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呢?再说,她已是一个老太太了,怎么经受得了太多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呢?思来想去,李梆决定放弃这个秘密,他不想再触动赵金花的生活,她和慧明和尚的关系不是和谐得令人难以置信吗?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这一秘密就暂时让它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心底,待自己找到高师傅以后再来揭示吧!这样一想,李梆如释重负,几天来的焦虑和种种计划顿时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溶入了他的心灵。第二天,小伙计一大早就去整理马驮,刚好碰上赵奶奶,他就问她:“你老公以前是不是叫慧明和尚?”赵奶奶吃惊不小,就问他:“你问这个干啥?是谁告诉你的?”小伙计说:“赵奶奶,是昨夜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的。他认识你,你认识他吗?”赵奶奶说:“胡说八道,谁认识他?一个马贩子,病了,赖在这里不走?待会儿我去撵他,叫他别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小伙计一走,赵奶奶就来敲李梆的门。李梆慌乱穿上衣裤,开门一看,是赵金花。她不说话,但表情极其冷酷严峻,就像她使用了一种什么魔法,让李梆在一种异乎寻常的静止状态中经受煎熬,无法挣扎。
“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她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历史。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李梆?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梆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僵硬而丑陋的石头,他无法应对神女一般的赵金花。他只好大胆地盯住她。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深邃迷人。她脸上的皱纹浅浅的,像漂亮的木纹一样,对他竟然有一种亲切感和吸引力。她的全身一定是经受了什么特殊的考验,明显带有一种坚定而纯洁的风韵。这一切使李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就是李梆。我正在四处寻找我的师傅高石美。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看起来,你过得很好。”
雕天下 二十一(6)
“我也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30多年了,你也老成这个样子了,可是我感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可恶。你老实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我看你过得这么好,我也不想给你惹什么麻烦。但上苍的安排,非要让我和你在此见面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你想想,我又能把你们怎么样?”
“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恨死你们了。实话告诉你,我是个幸运的人,我遇上了慧明和尚这个好男人。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忠实于我。我对他的感情一直像火一样的燃烧着,只是你们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而你的师傅高石美像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木头人,他什么时候让我激动过?什么时候理解我的痛苦?”
李梆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赵金花的心依然这样坚硬。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感到楼房也似乎在摇动。刚才他还有一个幻想,那就是他打算约着赵金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现在看来,这个幻想已破灭了。
“我不知是你把高石美引坏了,还是高石美把你带坏了?反正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现在找他干吗?也许,他在外面过得比你好,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干过?你还想依附于他?还想与他一起去干坏事吗?”
“我师傅是个好人,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李梆说,“我已20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听到这句话,赵金花的内心可能突然发生了较大变化,她两手交叉在一起,不知所措。
“啊呀!你们20多年没见过面了?你说谎吧?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我说的是真话。我骗你有什么意思?我找遍了石屏、临安、个旧,都没有他的影踪。”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赵金花陷入了沉思,“莫非我与慧明逃出来以后,他就四处找我们?”
“是的,”李梆开始说假话,“你出走以后,高师傅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他天天惶惑不安,发疯似地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他尝到了失去你的滋味,他后悔莫及。”
“不,不可能的。我不能把他想象得那么美好。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话。你想骗我?你应该知道高石美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木头才能打动他的心。除此以外,我在他心中还不如一阵风。你说他后悔了,那是到死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想骗我,瞒我,你真没良心。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白痴。什么事我都懂,任何人也骗不了我。你走吧,不要让我的慧明认出你来。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拦你,你快走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李梆刚走出店门,“尼郎人”马店就被一群兵丁包围了。那是官府派来抓捕“赵奶奶”的。他们叫嚷着,吆喝着,冲上楼房,把赵奶奶捆绑起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你私通匪徒,认贼作父,出卖基雄寨,快跪下来伏罪。”
赵金花当然不服,拼命挣扎,被两个兵丁死死掐住脖颈,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在她即将被带走的一刻,站在门口的李梆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看到李梆微微抬起右手,似乎要与她“再见”。她突然叫道:“李梆,只有你能救我。”然后,她把头昂起来,与李梆四目相对。李梆的右手慢慢垂下,望着她渐渐走远了。
基雄寨的老百姓议论纷纷。不但没人去保护她,反而有人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赵奶奶也是个土匪婆子。难怪马三不但不抢她家的东西,反而听她的话。”有人接着说:“你们知道吗?西宗那群土匪就是赵奶奶带进来的。我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还有人说:“这个老贼婆太狠毒了,真该千刀万剐。”
李梆的心里糟透了,眼里还夹杂着几分恐慌和愤怒。发生在他面前的人和事太荒唐了。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一块滑亮的石板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烦躁不安,他鄙视这里的一切。他暗暗下了决心,迅速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令人讨厌而又莫名其妙的基雄寨。他一直往西走。他走得很快,就像有魔鬼在追赶他一样。不久,他就进入了一片森林。为了安顿自己,他坐下来,喝了几口山泉,吃了一点东西,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倾听着森林里特有的寂静,嗅着森林里深邃的幽香。他抬头一看,远远望去,除了绿树还是绿树,除了山影还是山影。一会儿,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恶梦……他从惊悸状态中醒来。梦中的情景清晰可见,它犹如一个象征性和预示性的评注,让他明白赵金花已遭到严刑拷打,最后死于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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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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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二十二(1)
死去的人啊,你的眼睛虽然闭了,但会变成日月;你的头发虽然落了,但会变成小草;你的肌肉虽然垮了,但会变成山梁;你的四肢虽然消失了,但会变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死去的人啊,你的灵魂已经跑了,顺着山风去了,顺着彩云去了,向着开满鲜花的地方去了……
——云南古歌迤萨镇在一个大山顶上,左右是江,四面是空旷的峡谷。小镇就建在陡急的山坡上,像一个独立的小城堡,俯视着它周围的远山近水、幽谷深滩。法式建筑、英式建筑、德式建筑随处可见。城里到处是烟馆和赌场,打麻将的、推九牌、赌大宝的,五花八门,热闹非凡,是一个好烟、好枪、好马、好刀、金银、古董和各种奇货的交易中心。是云南南方“冒险家”的乐园。
高石美坐在迤萨镇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蜡黄、胡子拉碴,衣服褴褛。人们都不太注意他,这样一个近似乞丐的老头,他的手竟然那么完美无缺,秀气、修长、十分紧凑。虽然大拇指的关节有点变形,实指又弯又尖,掌心里的皮肉明显存在着疤痕,手腕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当他的手指活动起来时,却充满生气,又显得那么安祥。在那富有光泽的深褐色的手背上,露出浅蓝色的血管。那纤纤十指的关节部位如若缎子般的油滑细腻,它们恰如一群欢快的小动物,正在戏耍着一个疙瘩似的东西。那是一个“木疙瘩”,但在高石美手里却成了一个魔方似的玩具。他时而把它解开,让它变成一堆极不规整的小木块,时而又把它们组合起来,还原成一个木疙瘩。他的表演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观众,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高荔枝的西宗人?她的丈夫叫蔡家俊,是一个走烟帮的马锅头。”人们听了以后,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摇摇头,然后走开。
一天晚上,当高石美感到迤萨镇所有的人都进入深深的梦乡之后,他才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敢于冒险的夜游神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安身之地。他看不见星星,但他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好像是从森林里吹来的。他就地躺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墙角边,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嘴里吸吮着大拇指。下半夜,主人起来拉尿,把一股热腾腾的尿液撒在了高石美的身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他很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尿液下有一个黑影,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响动,还伴有一种什么气息?主人慌忙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在黄色的光焰下,一个黑乎乎冷冰冰的躯体横卧在他的脚下。主人感到非常难受,把高石美从地上扶起来,破烂的衣服上好像已凝固了一些似水似冰的东西。主人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高石美请进他家里。高石美突然对主人说:“你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是乞丐,我是到这里来寻找女儿的,白天我没脸讨饭,现在饿得很难受。”
主人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奇又难过的神情,紧接着两手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了半天,才到厨房里找出了一小碗干腌菜。主人说:“老人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也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高石美本能地迎接上去,双手接过干腌菜,用贪婪的鼻子嗅了嗅,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干腌菜很快就被吃完了,高石美起身就要离去。主人喉咙发干,再也忍不住了,就连连咳嗽。他一边用手抹着鼻子和嘴巴,一边挽留高石美,劝他在屋里留宿一夜,天亮后再走。主人还问他:“老人家,你到迤萨镇来寻找女儿?你女儿是谁呢?”
于是,高石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高石美讲到自己无奈之中把高荔枝嫁给了蔡家俊时,主人打断了高石美的话,说他以前曾经跟蔡家俊走过烟帮,到过许多地方,蔡家俊既是一个非凡的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对什么人都很凶,唯独对高荔枝最好,可以说百依百顺。可惜蔡家俊是个短命鬼,29岁就死在了老挝。高荔枝从19岁守寡,好像至今还呆在家中盼着蔡家俊回来。
雕天下 二十二(2)
高石美喜出望外,哀求这位中年汉子马上带他去见女儿高荔枝。中年汉子不愿意去,说深更半夜怎能去敲一个寡妇的门?高石美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搀扶着高石美来到了蔡家大院。他们反反复复敲门,都没有回应。那个中年汉子失去了耐性,走了。高石美则留在门外,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用细弱的声音呼喊:“荔枝,我是你爹,我来看你了,快起来开门。荔枝,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恨爹,爹那时是没有办法呀……”。
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狗一直在狂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附近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这无疑给高石美带来了无限的安慰和希望。高石美一直喊到了天亮,高荔枝才慢腾腾地起来开门,她半天才认出了高石美。
高石美也激动不起来了,他有一种衰竭的感觉。高荔枝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人,白发苍苍,嘴唇不停地蠕动。她开始向高石美讲述那些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她说:“我家蔡家俊是个好人,他让我做大的,什么事都听我的……我家蔡家俊,他有个小的在老挝,是个英国人女人。我家蔡家俊把那个小老婆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我不看……我家蔡家俊很有钱,在老挝桑怒开了个大商号。我跟我家蔡家俊说,我要去老挝桑怒,我家蔡家俊不让我去,我家蔡家俊说,走烟帮可不像赶马帮,放着现成的马路不敢走,要去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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