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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十八(2)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狮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骂你,你害怕什么?” 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雕天下 十八(3)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快了,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继续沿着小河的下游寻找。在寻找中,每个人都作出了数种推测,而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甚至祈求上苍帮助,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憨儿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的林子里走不出来了。”
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村民们从山头到河边,从河边到山头,拉网式地搜寻憨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了憨儿的尸体。村民们对现场的惨状是这样描述的:只见憨儿蜷缩在一个大石头下面,两拳紧握,其中一只手还握着赶鸭的竹竿。他脸上有几个爪印……喉头被咬破……肚脐被撕开一个大洞……肠子被拉出……被拉断……全身没有一点血污,皮肤上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大家肯定,从现场来看,憨儿既没有遇到老虎,也没有遇到豹子,更没有遇到豺狼。那是什么动物吃了他呢?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像谜一样的野兽,把憨儿的血吸尽舔干,而不吃他的肉。多么可怕的怪兽。
雕天下 十八(4)
周明达把白嫂接回家去,让她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门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饥饿。她安静得像个死人,又像睡着了一样。周姚氏和周明达商量后,把剩下的鸭子赶出去,全卖了。周明达还决定,暂时不让高石美知道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烦。
但白嫂失去儿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个旧城。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对周明达说:“我有能力把白嫂养活,让她跟我走吧!”
此时的周明达正苦于无法安置白嫂,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的表情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现如此“美好”的结局,实在超出了周明达的想象。但周明达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他马上冷静下来,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说:“你把她带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给我们一笔钱。我家供养她们母子二人已将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钱?”
“随心功德,给多少都行。”
“我出一个大洋。”
“不行,至少五个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干脆,二话没说,交了银子就去搀扶白嫂,白嫂也不拒绝,跟他着就走了。周明达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中年男人与白嫂究竟是什么关系。周姚氏对丈夫说:“你糊里糊涂就把白嫂给卖了?” 周明达反问道:“你说,一个瞎子,留着有什么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见白嫂的面了,就问周姚氏:“白嫂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周姚氏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那个好女人了,她见你病倒了,就什么也不干,整天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到街上乱逛,还与一个野男人勾搭起来,她快变成个荡妇了。我又要开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 高石美忧伤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带到这里,你们也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母子二人,没想到她的良心这么坏?” 周姚氏接着说:“是啊,这个女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还是让她早走为好。” 高石美说:“她一个瞎子,带着一个憨包儿子,你能叫她上哪去?” 周姚氏说:“黄猫山有个洋教堂,专门收留像白嫂这样无依无靠的人。” 高石美说:“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见她们了。”
这天早晨,高石美从熟睡中惊醒。好半天,他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促使他醒来。他赖在床上,什么也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