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渴望能注视那个鬼男人的眼睛,让他在她的目光中不要飘走。那时,她想用尽全部的力量把那个美国小伙子拽住。
高荔枝急匆匆来到那个水塘边。水雾正在阳光中变幻无常,柳树却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太阳也不给它一点精神。她在塘子边坐下,把缠足带解散,把小脚伸进水里,泡到小脚发软、发白的时候,她闭上双眼,立即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从水里冒出头来,把她的小脚端起,抱在胸脯上。
雕天下 十一(2)
那时,阳光和水雾,包围着她。她有些震颤,就像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强大的脉搏,敲打着水面、大地、杨柳和她的肌肤。她没有向美国小伙子诉说什么,但是,她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什么都明白了。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对她说:你知道吗?我的中国小姑娘!我非常爱你,我要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高荔枝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她听到了美国小伙子的口哨声,轻轻的,尖尖的,一声声钻入她的心房。忽然,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冲走了美妙的口哨声。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回头一看,爹爹和李梆叔叔已站在她身后。他们两人的脸都像变形了,类似于狮子或老虎,如同一张口就要把她吞噬。她吓坏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高石美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水边拽到岸上。“我的格子门到哪里去了?”高石美压低声音问她,“你说,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 高荔枝茫然地回答:“你的格子门在作坊里。”
“你去看看,作坊里还有什么?”高石美几乎是暴跳如雷,冲着高荔枝大叫起来,“我叫你好好看护着格子雕,你却跑到水边来玩耍?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高石美的手掌已重重地打在高荔枝的头上。李梆立即一把拦腰抱住高石美,让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先别打人,赶快回去找找看!”李梆说,“说不定盗贼还没走远,兴许还能追上。再说,荔枝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打她只能让人笑话。”
听李梆这么一说,高石美随即从李梆的手中挣脱出来,向村外的山林里跑去。李梆愣了一下,望了高荔枝一眼,“坐着干吗?还不赶快回去?”说着,拔腿去追赶高石美。
高荔枝一口气跑回到作坊。天哪,格子门已无影无踪了。难怪爹爹急得发狂?那可是他15年的心血,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啊!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免不了还要受到爹爹更严厉的惩罚。她吓得哭了起来,赶忙跑到麻氏的住处,寻求外婆的保护。麻氏说:“昨天夜里,我把你送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里发慌,可怎么也没想到是有人来偷我家的格子门。”
整整一天,高荔枝没离开外婆一步。晚上,高石美和李梆空手而归。高石美绝望了,一天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当他再次见到高荔枝时,又开始发疯,骂人。高荔枝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被爹爹抓住。虽然这次没有挨打,但爹爹的手指却掐进了她的肉里。麻氏忍无可忍,骂道:“你到这里来发什么疯?你们师徒俩整天在外鬼混,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了,自己不悔过自新,还把罪责全加在荔枝一个人身上。你们算什么男人?你们想过没有?即使荔枝好好看护着格子门,但强盗来了,她一个姑娘又怎能对付得了?”
“强盗来了,她不会喊?不会叫吗?”高石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麻氏见状,也吓了一跳。
“我们没有到外面鬼混,” 李梆说,“我们是到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
麻氏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带着高荔枝睡觉去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高荔枝还是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她失去了自由,被关进了赵家的后园子里。那是个荒园,长满了竹子和芭蕉,还有一蓬蓬一人多高的杂草。以前,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议论大人们在园子里见到大蛇、捉到大狼等等。因此,自从高荔枝来到新林村,她从来不敢到园子里玩耍,她害怕里边的大狼、大蛇,还有夜魔子、老鼠精、绿眼鬼。她也从来不敢跟着麻氏进来。因为,她觉得外婆也保护不了她。假如遇上大狼精、大蛇精和绿眼鬼的话,外婆和她都必死无疑。当然,这是从前的想法,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害怕那些想象中的怪物。
但是,现在,当高荔枝被爹爹强行关进了园子里时,她仍然有些恐惧。任她怎么呼喊,怎么哭叫,爹爹都不肯轻饶她。
雕天下 十一(3)
第一天,高荔枝被关在荒园里,她像一个凝固的影子,不敢移动,不敢说话。但恐怖的形象仍然在她眼睛里跳动。残垣断墙背后,只要有一丁点儿响动,她就吓得缩成一团,唯恐强盗跳出来杀她。渐渐的,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想什么。她眼前只有灰暗、混沌、浮动的气团,荒园里一切可怕的东西全消失了。第二天,麻氏来园子里看她。当外婆转身要离开时,她拖住外婆的衣襟,央求外婆带她出去。麻氏说:“你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你就在园子里,什么地方也别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高荔枝说:“外婆,我怕!” 麻氏说:“怕什么?”高荔枝说:“什么都怕。”于是,麻氏念道:老蛇精,快走开,老狼精,快走开,老鼠精,快走开,绿眼鬼,快走开。
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你的床,这里的土地不是你的,这里的竹子不是你的,这里的芭蕉不是你的,这里的人不是你的亲人,这里的饭不是你吃的饭,这里的水不是你喝的水。
你们快走开,快走开,再不走,就要捉来开膛破肚。
麻氏念完之后,对着断墙那边磕头。磕头之后,又对着草丛吐唾沫。高荔枝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外婆说:“你把我当小孩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怕那些鬼东西?我是怕坏人。”
就这样,高荔枝被爹爹囚禁在荒园里整整一个月。一直到正月十六晚上,西宗县举办“元宵花街”,高石美才让麻氏带着她去玩耍。那天,麻氏的心情非常好,她把高荔枝打扮得像一朵花。当她们来到尼郎镇的时候,看到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门头和铺面上,挂起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和千奇百怪的走马灯。灯下,摆上精心培植出来的“尼郎剑兰”、“尼郎花桩盆景”等幽香、灿烂的花卉。花的前后左右,摆上成排的座椅。座椅里,一个个时装妇女,锦衣绣裳,斗丽争妍,脂腻粉香,发光鉴影。她们坐在那里,有的低眉含羞,有的搔首张望,有的安然得意,有的局促不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足下双钩:一双双大不盈握的小脚,套在红如丹砂、碧若翡翠、图案精美的软缎绣花鞋里。无论远望、近观,街道两旁都呈现出绣履交错、五光十色、迷人炫目的景象,就像走入一个不真切的画面中。
这是小脚女人的盛会。“天足运动”像一阵风,早已吹过了。现在,缠足依然风行天下。所以,今天仍是那些缠足刚刚获得成功的小女孩们光荣与梦想并存的日子。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如果今晚被全城的男人们公认为第一,那么,这个小女孩日后就会与荣华富贵结缘,就会得到她梦想中的一切。因此,这一天,四面八方的小脚女人都涌进小城,接受男人们的品评。当然,年轻小伙子们也不放过这一美好时机,他们游荡在花街上,任意把目光停放在小脚女人的脚上和脸上。他们平时不敢这样大胆和放肆,而今天是他们开戒的日子,是他们心花怒放的节日。对于满街的小脚姑娘,他们不但可以细看,还可以把玩,看够玩够之后,还可以兴致未减地品评一番。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挑选出当年最美的“金莲”。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老男人,他们的心思好像不在女人的小脚上,而在灯笼上的诗文和走马灯上的谜语里。那些东西,同样让他们如痴如醉,就像品评女人的小脚一样,他们也要评选出谁作的诗文第一,谁的谜语设置得最巧妙。当然,那些诗文和谜语,全是赞美小脚和破解小脚的话语,全是小脚的气味和色彩浸染出来的属于男人们的“夜宵”和“点心”。
麻氏悄悄把高荔枝带到宝善街左边的第四道门口,让她坐在一个大红灯笼之下。高荔枝的椅子是一位姓孔人家提供的。因为她的双脚符合金莲的标准:尖、圆、瘦、小、紧。这是那天晚上男人们都曾看过的“事实”。人们都乐意为她服务,为她喝彩。因此,她成为当年“元宵花街”的第一枝花,为高家赢得了脸面。
雕天下 十一(4)
高石美知道这一喜讯后,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暂时把丢失格子门的痛心之事抛到一边。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高荔枝说:“你恨爹吗?” 高荔枝嫣然一笑,说:“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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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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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十二(1)
如果你是山坡上的牛头鬼,
如果你是小路上的马面妖,
一时走迷了路,
来到这块土地上,
来到了种田人的家乡,
那就随火药枪的烟雾散开,
那就随欢乐的鼓声离去。
我们这里从未见过,
恶鹰叼走人的眼睛,
瘟神害死人的怪事。
我们这里一直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
——云南古歌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为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子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晚上,父亲高应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高石美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的窗口抛到了外面的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大地震,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