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放脚了。乡丁们看了看,无话可说,走了。可是,那个罗家姑娘,平时胆小如鼠,却被另一个凶神恶煞似的乡丁,从后面擒住,当即吓破了胆,不几天就病死了。
高荔枝更加害怕,一听到“乡丁来啦”,就吓得躲进黑房里,钻进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后来,高石美想了个办法,用木头为女儿雕刻了一双大脚,像戏子们踩跷那样,把小脚伪装成了大脚。从此以后,高荔枝才平安无事。
麻氏带着高荔枝在家拼命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买。所得的银钱,全部拿来交给高石美,让他安心雕刻格子门。麻氏一边织布,一边讲村外发生的故事。但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两里之外,因为高荔枝从未到过两里之外的地方。这天,麻氏给高荔枝讲了一个两里之外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桑园。桑园是高荔枝当时想象的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仅仅在新林村后面,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麻氏告诉她,桑园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天堂,天天都有鲜花和绿草。那里的人,天天过年过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虾。男人在外种桑树,种出的桑树虽然只有一人那么高,但是长出的桑叶又大又肥、又香又甜,蚕儿最爱吃。这些男人,个个生得子弟,人人长得壮实。他们不贪吃树上结出的桑葚。当桑葚刚刚冒头时,他们就把它们打掉,为的是保护桑树,不让它们把桑叶的汁液吸走、吸干。他们从不打骂女人,他们最喜爱小脚姑娘。因此,小脚姑娘嫁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养蚕、喂鸡、纺线、织布、生儿育女,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但是,后来,从山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全是强盗。他们把桑园占领了。桑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成了强盗们的奴仆,强盗们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放就放。没过几个月,桑园里的蚕儿也死了,桑树也枯了。再后来,桑园的房子全变成了畸形古怪的东西,地上长满了有毒的花草,空气里飘着又酸又臭的气味,村子里闯进了许多毒蛇猛兽。白天和夜里,猫头鹰都在那里凄厉地鸣叫。
最后强盗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老虎吃掉呢?还是被毒草毒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逃走了?不得而知。
但从此以后,新林村的人,再胆大的小伙子,也不敢到桑园里去。村里的马帮出发和归来,也要绕开那里。据说,那里的鬼魂太多太多了。
对于高荔枝来说,两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她不可触及的“天方夜谭”。
这天傍晚,安邺带着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新林村南面的树林里,用卡宾枪打乌鸦。乌鸦落地后,他们捡起来,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插在他们的绒帽上。然后,“饿客、饿客”地乱叫。当时,麻氏与高荔枝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洗衣服和鞋子。高荔枝把洗好的绣花小鞋,晾晒在河边的刺丛上。接着,又到小河里搓洗衣服。麻氏说:“拿枪的那个人,名叫安邺,是你爹的朋友。没拿枪的那个是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 高荔枝不敢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非常害怕。她想尽快回家,她怕那个美国人向她这边走来。
高荔枝把洗净的衣服塞进竹箩里,正准备去收拾绣花小鞋时,发现那个美国小伙子正望着刺丛上的绣花小鞋发呆。一会儿,美国小伙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只绣花小鞋,像带耳坠一样地挂在自己的两耳上,似乎很开心地张开双臂,又跳又唱,又唱又跳。后来,那个美国小伙子似乎意识到了高荔枝的存在,立即停止舞动,望着胆怯的她,调皮地笑了笑,还向她伸出两个大拇指。之后,那个美国小伙子才把小鞋从耳跟上摘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给她。
雕天下 十(3)
高荔枝在接过小鞋的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热情和真诚的存在。那种美妙的东西,从那个美国小伙子的手指上、眼睛里和整个高大的身躯,传到了她惊慌逃逸之后的感觉里。
高荔枝拉住麻氏,慌忙回到家中,她没向麻氏叙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当时,麻氏正低头洗衣,所以没发现高荔枝的行为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麻氏叫高荔枝到尼郎镇卖鸡蛋。那天,临近中午,高荔枝有点困倦,望着一个也没卖出的一箩鸡蛋,她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听到一阵欢快而嘈杂的声音。
一群小男孩问:老美,我做你爹,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顶好,顶好。
那些小男孩又问:老美,我做你爷爷,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仍是:顶好,顶好。
接着,她又听到“哈罗”、“哈罗”的叫声。
高荔枝睁开奇怪的眼睛,寻找那些回答“顶好,顶好”的人是什么怪物。没想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蹲在她的小脚前头,痴迷地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
高荔枝不安地缩回小脚,用手遮住。同时,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不愿看到他,又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
高鼻子年轻人仍然不想离去,他指着高荔枝的鸡蛋,哇啦哇啦地表示着什么意思。他看高荔枝一点儿也没弄懂,就指指鸡蛋,抱在怀里。接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之后,又指指她小脚上的绣花鞋和他自己的耳朵。高荔枝终于明白了,原来,高鼻子年轻人要买她的鸡蛋和她的绣花鞋,如果她愿意把绣花鞋卖给他的话,他要把它挂在耳朵上。
高荔枝突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感回流,这股情感回流把她的心漂回到了那个傍晚,那个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激动的傍晚,那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想返回小河边的傍晚——啊,眼前的这个高鼻子年轻人,正是那天傍晚她到小河边洗鞋时见到的那个美国小伙子。他曾给她带来热情、真诚和美好的回忆。她说不清,从那天傍晚开始,她一直想见到他。
现在,高荔枝把自己的心情安顿下来,她用平静的目光去触摸美国小伙子那张雕塑般的脸。让她欣喜的是,这个美国小伙子不但没有拒绝她的目光,反而用真实而清澈的热情迎接她。于是,她发现了让她动心的东西:他那双大手、蓝眼睛、大耳朵和整个健美的身躯。
美国小伙子也同时寻找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她的羞涩、胆怯、美丽和可爱,以及她那双奇妙无比的小脚和精致迷人的绣花鞋。
高荔枝真想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送给他。但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脱鞋呢?再说,脱了之后,又怎么能赤裸着小脚回家呢?她感到非常的难为情,脸面涨得通红。她再次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不理睬他。
美国小伙子说:“顶好,顶好。”说完,就要离开她。高荔枝很着急,立即指指自己的小脚,又指指她的家——不远处的新林村。
美国小伙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走。当美国小伙子与高荔枝走进家门时,麻氏吓得大叫一声,跑到作坊里,对高石美说:“你去看看,你女儿高荔枝小小年纪就伤风败俗,胆敢把美国小伙子带进家门。这下子,赵家和高家的门风全被她败坏了。”
正说着,高荔枝和那个美国小伙子已来到作坊外。美国小伙子一眼看见格子门,惊呆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格子门给他的全新感受或巨大的冲击力。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作出抚摸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碰到格子门,但他的感觉就像与格子门已融为一体,格子门给了他无尽的激情和欢愉。
不等高石美作出反应,美国小伙子已站起身来,指指格子门,又指指高石美,然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中国话,“你——就是——高——石美先生?安邺说的那个——高石美?顶好,顶好!”接着,又俯下身子,把格子门仔细打量了一遍。嘴里说着一连串高石美听不懂的话。
雕天下 十(4)
高石美早已被感动了,他已无心思再责问高荔枝。高荔枝见爹爹变得和颜悦色的,就说:“爹,外婆说,他是个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名叫杰克。你怎么不认识他?” 高石美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安邺曾带这个美国小伙子来看我,可惜那天我和李梆到马铁匠家喝酒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没看见这个人。现在,你又把他带来了,有缘分,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快去做菜,我要请他喝酒。”
天黑了。美国小伙子醉醺醺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的耳跟上挂着一双最精美的绣花小鞋,一摇一摆,左右晃动。他得意极了,一路上唱着歌、打着口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以一种难以理喻的力量,滔滔不绝地向安邺介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高荔枝的绣花小鞋。他的口吻是在赞美两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把小鞋端在手上,让安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安邺气喘吁吁,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
雕天下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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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今世上匪盗多,
见着什么抢什么。
只有嘴巴抢不去,
留着还要唱山歌。
——云南民歌
安邺的那两个助手名叫保罗和莫桑。他们大骂安邺不够朋友,一个人把高石美的好东西全买来了。因此,保罗和莫桑避开安邺,秘密策划如何抢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保罗和莫桑认为,如此伟大的木雕作品,应该属于伟大的法兰西。保罗和莫桑收买了12个当地的流氓无赖。他们装成蒙面人,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新林村,准备盗走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
那几天,高石美和李梆到尼郎镇去了,夜里也不归家。只把高荔枝留在作坊里看护着木雕格子门。
那天晚上,月光很白。高荔枝离开作坊,走到大塘子边。忽然见到一个男人,穿着漂白的衣服。那衣服白得像月光,一飘一飘的,从塘子那边飘过来。那个男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着她,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她也壮着胆子看他:躯干很高、胳膊很粗、大眼睛、大耳朵,那张脸清清秀秀的,就像透明的玉石。啊,他就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在夜里一个人来找他呢?这样一想,她急忙从美国小伙子身边走过。当她回头看时,美国小伙子已没有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看到塘子周围变得黑黝黝的,高高的柳树林遮住了月亮。她心里一沉,遇上鬼了?她赶忙向村口方向跑,但总是跑不快。她是小脚,怎能像大脚一样飞跑呢?
终于,她跑到麻氏的住处,“外婆,外婆,快开门!我是荔枝。” 麻氏从睡梦中醒来,听高荔枝把刚才那一幕讲述了一遍。麻氏说:“你肯定遇上鬼了。那个美国小伙子早已离开了新林村,到乌刀寨调查去了,你怎么能遇上他呢?你遇上的是一个可怕的男鬼。幸好,你跑开了,不然,那个男鬼准会把你诱到水塘里,淹死你。”
她吓得哭了起来。
麻氏问她:“天黑了,你到塘子边做啥?真想不到你的胆子那么大,一个小脚姑娘竟敢在夜里到村外乱走?”
高荔枝胆怯地说:“我出去找爹爹,他几天没归家了。我想,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提心吊胆的,怕鬼。今晚的月光亮亮的,倒不如出去看看爹爹晚上在外边干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鬼了。”
当夜,麻氏打着“发烛”(一种用木头刨出来供照明使用的薄片),把高荔枝送回作坊里。
高荔枝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合眼。她全身冷冰冰的,就像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湿润的双眼望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可怕的苍白。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屋外那条通往栅子门的桂花巷,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爹爹和李梆快回家了,此时他们正走在这条小巷里。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爹爹兴致勃勃地向作坊走来。她似乎看到了爹爹的身影,一个愉快的、彩色的、充满爱意的身影,突然闯进房门,充盈了这个小小的楼房。
但是,漫长而冷漠的时间,撕碎了高荔枝的这种感觉、期待和幻想。天大亮的时候,她争开眼睛,无论如何也感知不了天亮的意义。她因而更加不安、痛苦,以至发疯。她需要那种能把人变成透明的人的夜晚,需要一种被召唤的感觉。她想走路,说话、倾听,想看见那个透明的美国小伙子。
阳光已照射在高荔枝的床头,她坐起身来,抓腿、揉脚、搔眉、挠头,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发出这些动作。她以为自己要疯了,她说不清什么,也不想说清什么。但只要想起昨天夜里,在水塘边,那个透明得像玉石一样的美国小伙子,她就能暂时平静下来,双眸变得清澈,早晨变得轻柔和芳香。她不怕那个美国小伙子是一个鬼,她爱上了那个鬼。她非常渴望能注视那个鬼男人的眼睛,让他在她的目光中不要飘走。那时,她想用尽全部的力量把那个美国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