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学我一口气跑到木疙瘩山脚,他已经蹲在草莓边。
“你的信?”
“噢。”他只回答了一个字,然后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这让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没有想到接下来三天都收都岩的信。
满:
你好。
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玩,你会来吗?
祝开心。
岩
2007年4月日
但是每次见面,他都只字都不提,好像那些信根本不是他写的。他不提,我也不提,男孩都是自尊的。
这天,我刚踏进家门,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是岩,我邀请你到我家玩,好吗?”我挺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我沉默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就听到了“嘟嘟”的声音。其实我想答应的,我只是生气,他干嘛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个性。
下一个日子相遇的时候,我期待着他当面提出邀请,然后我干脆利落地答应,绝不含糊。但是他依然不说半个字,只是偶尔微笑一下,露出缝隙很宽的牙齿。他脑袋上那顶高高的帽子打了六个补丁,看起来,破旧得不像话。
令人费解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接到他的电话。
“满,我邀请你到我家里玩,好吗?”
每一次我要答应的时候,电话就发出“嘟嘟”的声音。有一天我终于不耐烦了,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冲着话筒吼道:“好!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真的?”他的声音传过来,是惊讶的,也是快乐的。
“快说吧,我来。”我带着点赌气。
“真的会来吗?”还是犹疑不决的声音。
“真的!我不爱说话,但是我说过的,就能做到。”我生硬地回答。
“那真的是太好了。我的家在……”我屏息听着,电话又断了。站在话机边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铃声再次响起,看看来电显示,是八个圈圈,让我好不纳闷。
绿豆似的草莓果
雪白的花瓣在初夏的风里凋谢了,露出两个绿豆似的的小草莓果,像两只小小的眼睛,看着我,也看着岩。
岩在我面前常显得局促不安。特别是当我提到他的电话和信的时候,他会紧张得不敢看我一眼。他必定有什么事情想说,却说不出口。内向的人总会这样,我自己不也常常憋着一肚子的话和委屈吗?这么一想,我不忍心了。于是,我主动提出:
“我想到你家玩,好吗?”
他的眸里立刻腾起两团欣喜的小火苗:“真的?”
“当然是真的!告诉我吧,你的家在哪里?”
他低着头:“我说了,你会害怕吗?”
害怕?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
“我的家,在木疙瘩山北的那片岩石上。”岩一边说,一边往后指了指。
岩石?山北的岩石?我的头皮突然“哧”地紧了一紧:“你是,你是住在山北岩石里的鬼?”
“是的。那片岩石上,住着我们一个家族共六十七个鬼。”
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岩难过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会害怕的……”我不等他的话说完,便拔腿逃开了。一逃进家门,电话铃就跟着响起来,我飞快拔了电话线,然后跳到床上,蒙住脑袋。我真的害怕,没有想到,我竟然和一个鬼相处了这么久。
第二天收到了岩的信。迟疑了很久,我才敢拆开信封。
满:
我很抱歉让你害怕了。请相信我,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其实,我们鬼也是很怕你们人的,所以我们一直住在木疙瘩山的岩石里,从来不敢下山,从来不敢见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你,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孩子,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内向。
我有10个姐姐,8个哥哥,4个妹妹,2个弟弟,可是我很孤独。因为我最笨。所有鬼应该学会的东西,我都学不会。
我很自卑。
有一天,我对他们说,我能带一个人回来,来我们家做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夸下这样的海口,但是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接受到过这么多关注的目光,这种感觉好棒。
这种感觉,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我的妈妈说,如果我能够把一个人邀请到家里来做客,她就给我做一顶新帽子。你知道的,我的帽子已经很旧很旧。我十分希望拥有一顶新帽子。
其实,他们都不相信我能够带一个人回去。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我还是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我是多么害怕向你说出实情,因为我怕把你吓走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真的把你吓坏了对吗?
请原谅我的鲁莽。
岩
2007年5月9日
读着岩的信,我感觉到我和岩是多么相似啊。几乎一样的内向,几乎一样的自卑,几乎一样的小小的虚荣。
隔了一天,又收到了岩的下一封信:
满:
你好!
昨天你没有来守护我们的草莓,你害怕我,对吗?
唉,我早知道你是会害怕的,所以我迟迟不敢跟你说实话。
但是我们的草莓没有你的守护,它好像不高兴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来吧。我肯定不会伤害你。我肯定不会要求你到我家去。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我等你,草莓也等你。
岩
2007年5月11日
收到这封信的傍晚,我踟蹰着来到木疙瘩山脚。岩正好从山上下来,他看见我,一下子红了脸,停顿片刻,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草莓青青
草莓大了一点,由青绿色变成青白色,宽大的叶子像手掌,时不时抚摸一下它们的脸蛋。
我不害怕岩了,虽然他是一个鬼。因为他会脸红,因为他和我一样的脆弱和敏感。
我们共同守护着我们的草莓,轻轻拔除它周围的杂草,轻轻地捉下爬到它身上的毛毛虫。
岩脑袋上的帽子真是够旧的了。
我说:“这么旧的帽子,为什么要戴呢。我就不喜欢戴帽子。”
岩慢慢地把帽子摘下,露出他脑袋左侧长着的一只角,粉红色。他说:“他们都长两只角,我只长了一只,右边这只忘了长。妈妈让我戴着帽子,因为长得另类是难为情的事情。”
岩真的是一个可怜的小鬼。原来鬼的世界和我们人的一样,也有这么多无奈。为了安慰他,我说:“我现在特别想到你家玩呢。”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岩怕他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玩?”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的眼睛瞬间又燃起两团小小的火苗。
“真的吗?”
“真的。”
“那现在就去,可以吗?”
“现在?”我看看天,太阳差不多收完了最后一线光芒,我迟疑着。他眼里的两团火苗渐渐暗了下去。
“好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他走在前,我走在后,周围静得很,只有枝叶摩擦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半山腰,天差不多就黑了,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我眼前“呼”一声掠过,发出“嘎”一声鸣叫。我顿时害怕起来,一转身,往山下跑去。
“满——”
岩在叫我,我无心理会,我像一枝惊慌的箭,直向山下射去。
后面跟着“沙沙”的声音,岩追上来了。
“对不起,岩,我还是害怕。”在山脚下停住了步子,我气喘吁吁地说。
岩看着我,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他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我相信的,可是……”
岩埋下脑袋,不再看我。他破而高的帽子对着我的脸,微微地摇动。黑色里,一滴光芒落到地上,一束草的叶尖闪了一下。岩哭了。
“岩,我去,我保证不害怕,不逃走了。”
“不要勉强自己。”岩依旧低着脑袋,又一滴光芒闪烁在草尖上。
我拉上他的手,坚定地迈出步子。我走在前,岩走在后。
没有走上几步,岩在我面前弯下背说:“上来吧。”
“啊?我自己走。”
“上来吧,走得快一点。”他说。
我趴到他背上,他飞快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双脚离开地面。周围的一切迅速往身后闪去,耳边是呼呼的夜晚的风。有几颗露水落在我的鼻翼上。
只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那片岩石下,夜幕沉沉地笼罩天地。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在黑魆魆的山里回荡,我的心又被恐惧抓住了。
粉色的草莓
“害怕吗?”岩转过头问,我伏在他背上摇摇头,紧闭着双唇,以免因为害怕牙齿发出“当当”的声音。
他背着我,双脚踩着笔直的岩石,像走在平坦的路上。到一半高的地方,他停住脚步,用脚尖在岩石上划了一个圈,红红的岩石上出现了一个深棕色的圆圈,慢慢地圆圈成了一个通道,往岩石的深处伸展。
走进通道,我从岩的背上跳下。通道周围的石壁,潮湿而冰凉,脚下似乎有水汩汩流淌。几只黑色的蝙蝠,慌乱地扑腾翅膀,翼尖拍过我的脸颊,不知道往哪里窜去。
走了五、六分钟时间,前面突然灯火通明。
“到了。”岩说,他拉着我的手再往前几步,一个大厅展现在我面前。坑坑洼洼的石壁上悬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把,厅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火光照红了每一个鬼的脸。
是的,大厅里有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鬼在活动着。有披头散发的,有伸着长舌头的,有穿着树叶裙子的,有露着长长獠牙的……我的牙齿终于克制不住地发出“当当”的声音,两手紧紧抓住岩的胳膊,躲在他的身后。
“我带了一个人回来。”岩喊道。
他一喊,所有的鬼都停止了刚才的活动,所有的眼睛都看过来了。那些眼睛,有的大得像铜铃,有的细得像丝线,有的射出蓝色的光,有的喷出红色的火,有的滴溜溜地转,有的眼珠竟从眼眶里飞出来。
妈呀,我一把抱住了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别把我的朋友吓坏了。”岩喊道。
“没事的,满。他们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岩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战战兢兢,重新睁开眼睛,那些目光已经退回去了。
几个鬼过来把岩拥了过去。
“岩,你真的带了一个人回来啊。”
“你真的是太能干了。”
“岩哥哥,你好棒哦。”
“我的儿子好厉害哦。我们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一个鬼能把人带到家中。你是第一个啊,岩。我怎么会拥有你这么出色的儿子,我真的是太骄傲了。”
那么多崇拜的目光,把岩烤得满脸幸福。岩咧开宽宽的嘴巴冲我一笑,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很灿烂的笑,连牙齿与牙齿之间大大的缝隙都在笑。
“儿子,今天晚上,妈就给你做一顶新帽子。你头上的帽子真的太旧了,你太需要一顶新帽子了。”
岩冲着我说:“谢谢你,满!”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不害怕,我知道,我肯定是安全的。那些鬼,也不敢离我太近,他们远远地打量我,眼睛里充满好奇和友善。
“人长得比我们鬼漂亮很多呢。”
“脑袋上不长角,看起来好帅。”
“……”
他们在戚戚啜啜地议论我,呵呵。
接下来,他们请我吃晚餐。餐桌上的东西堆得满满,一概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我不敢吃。后来不知道是岩的妹妹还是姐姐,捧过来几枚红红的果子,我才啃了几只。看到我吃东西,每一个鬼的脸上都挤出了笑,虽然他们笑得不好看,但总比其它表情好1000倍。
吃完饭后,岩带着我去他的小房间。
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和树叶,岩说,这是他花了6年时间收集到的最心爱的东西。我想起来,我的小房间里也有自己花了很多年时间收集的心爱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都是别人不屑一顾的。
“岩,你是不是让客人看你的那些破烂玩意了?”外面传来他妈妈的声音。我“噗哧”笑起来。岩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和岩的境遇是多么相像啊。
岩的房间有一个星星形状的窗户,透过它,能看到大厅的动静。
大厅中央的那堆火上,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在旁边添火的两个小鬼,大概是岩的弟弟和妹妹。
“为什么要烧这么多的水呢?”
“因为我们家来人了呀。”
“……”
我全身的毛“刷”地竖起,恐怖的镜头铺天盖地涌进我的脑子。难道是……岩马上察觉了我的害怕,他说:“别多心,这是给你洗澡用的。”
“洗澡?”
“到过鬼的家里,身上就会带着一种酸酸的气味,这种气味会惹得山下的狗冲你狂叫个不停,洗个热水澡再走,就没有事了。”
呵呵,虚惊一场。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害臊。
洗完澡,岩背着我,很快把我送下山。家里还没有人,我的爸爸妈妈去年从单位下岗,现在靠摆夜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
后来,我就是岩家里的常客了。我和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混得很熟,不骗你,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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