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如静谧,掉下一根细针都能听见动静,高延福很着急,又不敢求情,他认识萧可二十年,关系一向不错。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窗外雨仍未停,皇后终于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叫她进来。”
高延福如获大赦一样跑了出去,萧可却在冷雨里淋了一个时辰,身体冷僵,意识还算清醒,像个落汤鸡似的跪在立政殿,瑟瑟颤抖。
皇后将书一掷,依旧嗔怪,“本宫还以为,你的眼睛里只有陛下。”
大殿内暖融融的,身上的寒意在渐渐消散,可仍是冷,“下官……不敢。”
皇后追问道:“萧尚宫,你认为本宫会善待于你,是因为从前感业寺的恩情吗?”
萧可摇头,今时今日的皇后,怎会记得感业寺。
“算你有自知之明。”皇后再问,“既然不是为了感业寺,那是因为什么?本宫为何要迁就于你?”
“是有人托了皇后照顾我。”萧可记起了秦枫说过的话。
“秦枫告诉你的?”皇后似是紧张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那人是谁?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萧可望着皇后,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挨个捋了一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不用问了,本宫不会告诉你。”皇后是摸透了她的,经此教训,总能规矩一些,“想在这宫里立足,不能光靠本宫,自己也该长些记性。”
“皇后,那人是谁?”萧可仍在苦求。
“下去吧!”皇后再不理她,扶着环儿回寝殿歇息去了。
高延福见她跪着不动,赶紧拽了起来,“还跪上瘾了是不是,回去弄碗姜汤喝,别冻病了。”
“你告诉我,你一直在皇后身边,一定知道。”萧可抓着他不放,一定要弄清那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知道。”高延福连连摇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回头病了,再弄一大堆药吃,我记得你最不喜欢吃药。”
在高延福絮絮叨叨的催促之下,萧可终于离开立政殿,以皇后平日的作风,必不会说。一路心事重重,连伞也忘了拿,似个落汤鸡一样回到紫云阁,把英华都吓了一跳,眉儿赶紧准备衣服及沐浴的热水,又烧了一大碗姜汤给她灌了下去。
萧可自认身体很好,在另一个世界就是孤孤单单,风里来、雨里去的讨生活,来到这里做了王妃,舒服日子没过天,手上、背上全是旧伤,每逢阴雨隐隐作痛,曾让人埋在土里都捡了一命,不就这么过来了。
“阿娘,为什么下雨不拿伞?”英华双手托腮,很不解理,他今年六岁了,各种问题很多。
“阿娘忘记了。”抚着儿子的脸庞,萧可换作了笑颜,“年纪大了就爱忘记事情,英华以后要提醒阿娘。”
“好啊!”英华一口应承下来,即兴挥着小拳头在屋子里乱舞,“阿娘,你看英华的功夫好不好?阎庄哥哥教我的,他今天很忙,说明天再来教我。”
萧可摇头而笑,儿子那稚嫩的身手还不算功夫,大儿子李千里才是习武的材料,他有一手极为精准的弩箭,人人见了望风而逃。自英华丢的那次,就认识了东宫的侍读阎庄,闲暇便来寻他玩耍,有时也带着太子李弘过来,不过是写写字,练练拳脚,玩儿一会子也就散了。
正在沉思间,忽听有人在外头叫着英华,推窗一看,雨也停了,一个少年自墙上露出了头,正是阎庄,眉儿开了门他都不进,直接从墙头上跳下来,才十二岁的年纪,是跟仁儿一样的淘气。有了阎庄哥哥,英华再不理母亲,两个人在院子里一路疯跑,又跳又叫,阎庄又拎了一把剑出来,乱挥乱砍,刚刚淋过雨的草木就遭了殃。
“阎庄哥哥,我也有剑,你等等。”英华又折返回来,伸着小手朝向母亲要剑,“阿娘,把鱼肠剑给我。”
“不行。”萧可一口拒绝,三郎留下的唯一遗物,岂能让儿子乱来。
“为什么?阎庄哥哥都有剑,你却不给我。”英华小嘴一撇,自觉得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不行就是不行,出去玩儿吧!阎庄哥哥还在院子里呢!”好话说了半天,儿子仍是又哭又闹,立时拍案而起,“还不出去,没挨过打是不是。”
英华吓了一跳,从没见过母亲发怒,自觉委屈的很,哭着跑了出去,一头扎进乳母怀里。谢氏正在屋檐下头做鞋子,本来两个孩子玩得好好的,后来英华去要东西,结果哭着跑了出来,这可是她的心头肉,任谁也不能欺负。
撂下针线框,着萧可的屋子嚷道:“指不定在哪里吃了亏,却回来拿孩子撒气,英华是上辈子欠了你,才摊上你这样的母亲,不明不白不说,还见天受你的气,你打他呀?怎么不打?我非跟你拼了这条老命不可。”
阎庄一看势头不好,便把自己的剑让给了英华,可惜他人小拿不动,又站在窗户外劝起了萧可,“尚宫别生气了,英华太小,你会吓坏了他!乳母也少说两句,英华到底是尚宫之子,哪有护着孩子责骂母亲的。”
经阎庄一劝,紫云阁终于安静下来,萧可亦觉得这孩子不错,阎立德之子,现在东宫充任侍读,其姐阎婉正是魏王妃。“你姐姐还好吗?”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了,以前为妯娌,常在一处聊天。
阎庄的神色为之一变,“还好,就是日子清苦了些。”
自李泰死后,日子清贫是一定的,又在千里之外的郧乡,阎家纵使想帮衬,怕也是鞭长莫及,这就是失败者的命运,当年的魏王是何等风光。
倚窗而望,英华与阎庄又欢乐了起来,你追我逐,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抚着手上的剑,思绪纷乱如麻。该怎么办?千里跟曦彦不能留在那里?婵娟都长大了,也不能留在那里?所有的难处,都在一个人的手上握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深秋,霜花遍地,宫苑内一片萧索,偶有离了群的孤雁哀鸣于天,让人倍感凄凉。
萧可凭栏仰望,尚宫局外的一方晴空,恍惚间,皇后瑰姿丽妍,似众星捧月而来,忙率四司女史上前迎接。
皇后今日心情好,妆扮更显国色天香,“都平身吧!本宫今日闲暇,来看看你的尚宫局。”
萧可引皇后入内,分别介绍着司记、司言、司薄、司闱四司,首先来到司记司,典籍陈列,汗牛充栋。“这里有女史四人,掌管宫内文薄入出,审行付焉,谍状无违后加印。”
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所经之处皆是井井有条,“很不错!诸司各司其职,诸事有条不紊,看来你对这里的事务已是驾轻就熟,是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吧!”
“是啊!下官不能让皇后失望。”这回,萧可不大谦虚了,“皇后再去司闱司瞧瞧如何?”
萧尚宫引着皇后游逛尚宫局诸司,一直插不上嘴的安采旻只能陪同于各司女史之中,脸上笑容可掬,心里早就不乐意了,各司有序皆是她的功劳,那位萧尚宫不过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每日只在应时点卯时出现,一向对各司事务不闻不问,现在倒成了她的功劳。
逛过了尚宫局,萧可请皇后到她的书房内奉茶,各司女史则在门外肃立,后有宫娥禀报,说是左卫府将军秦枫有要事面见皇后,此时正在宫门外等候。
皇后向萧可道:“终于肯回来了,说是去寻个朋友,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秦枫大步流星而来,拱手行礼,“颖姐,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呀!我想跟尚宫出去一趟,您能不能答应呢?”
一上来就找萧尚宫,皇后就怕他闯祸,“不是刚刚回来,还没有逛够?”
秦枫在那里挤眉弄眼,非要皇后答应不可,“颖姐,我们有正经事儿。”
皇后拗不过秦枫,笑道:“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快去快回,不可闯祸。”
秦枫答应一声,拽了萧可就走,真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萧可仍弄不清他这是哪一出儿,“秦将军,你到底因何事要我出宫?”
秦枫神秘的一笑,“你不是想女儿吗?我都打点好了,跟我去见见她?”
萧可怔怔的,与女儿分别了六年,竟还有见面的一天,“你是说婵娟?你走了大半个月,就是去帮我打点?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她一一猜中,秦枫很高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女儿。”
两人乘马出了长安,一路向三原县急驶,莫约半个时辰后,密林间那座壮观宏伟的陵寝瞬间眺入视线,巍峨的宫阙,质朴的石刻,古树参天,这里就是唐高祖李渊的长眠之地——献陵。
年老的内侍依次推开宫门,机械而木然,秦枫早已支会了献陵的守令,一路畅行无阻。据他所言,婵娟与元如娴母女早已搬离了荒寂的偏宫,她们如今的幽居之地名叫桂苑。在偌大的宫殿群里,桂苑毫不起眼,大概因满苑的桂树而得名,元如娴母女就桂树下立着,青衣布裙,装束朴素,六年不见,娉婷长得很高了,形容与其母一样,秀丽无双。
元如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消失了六年了王妃竟然好端端站在她的面前。
两方对望,一时无语。
萧可有千百次幻想女儿的情形,一定是骨瘦如柴、蓬头垢面,急切冲进室内寻找,青幔遮掩处,一个少女呆坐在榻边,长发垂落,目光盈盈,原来女儿不是想像中的样子,她衣衫齐整,肤色柔润,不是幻想中的弱不禁风。
李婵娟四岁离开母亲,映像全无。
萧可慢慢向前移动,一手抚上女儿的脸庞,她的发丝浓密如瀑,明眸善睐,娇嫩如花,直教她不敢相认。“你是婵娟,阿娘竟认不出来,阿娘离开的时候,你才……。”话未完,便将女儿搂在了腰际,拂着她的发丝,潸然落泪,从模糊的视线中打量女儿住处,一室昏暗,唯有一榻一几,几簇闲花开在了窗台的边缘。
“阿娘,你是阿娘?”李婵娟抱着母亲,珠泪盈盈,“自你走后,婵娟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娉婷姐姐都有娘,婵娟为什么没有?”
萧可一直在哭,脑袋里嗡嗡作响,所有的隐忍在女儿面前不堪一击,对她的映像仍停留孩提时,她伸着小手向哥哥要着雀儿。无力地跌坐下来,牢牢将女儿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柔若无骨,惹人怜惜,自幼被关在牢笼一般的地方,何年才能重获自由?
“母亲这不是来了吗?妹妹别哭了。”娉婷也来安慰妹妹,回眸望着母亲,“阿娘,你也来劝劝。”
萧可这才拭去眼泪,将女儿交给娉婷,长身而起,朝元如娴深深一揖。六年来,婵娟多亏她的悉心照料,才不至于成了想像中的样子,曾经是有多恨她,早已消逝在烟霭纷纷里。
“王妃一拜,娴儿愧不敢当。”元如娴随即还礼答拜,“彦英一直承蒙王妃关爱,他还好吗?”
“应该还好。”扪心自问,何曾关爱过玮儿,既然没有得到坏的消息,想必就是好。
元如娴顿时安心,除了王妃,再无可信之人,吩咐娉婷照顾婵娟,便将萧可请出来说话,“王妃,你要想想办法,婵娟今年十一岁,娉婷十二岁,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既然王妃肯光顾,就是记挂着婵娟,顺便捎带女儿脱离苦海,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可当下为难,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千里远在广州,却娉有慕容家的姑娘,娉婷、婵娟根本无路可走,永徽年间的冤案一天不平反,她们休想出这个牢笼,可那位天子根本不想为三郎平反,就如李义府所言,他岂会承认当年枉杀好人,更多的是,他仍记恨着贞观十七年,先皇要改立太子一事。
“我会想办法的。”如今,只能让她安心。
斜阳外,寒鸦万点,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今夜,萧可没有打算离开,至少要陪女儿说一晚的话,好在湘君与丽媛嫁得早,夫家虽遭贬斥,徒迁巴州,却是自由自在。她也不曾向元如娴打听韦琳琅与袁箴儿的下落,怕是仍在那座偏宫里,她谁也帮不了。
安顿了女儿休息,便去外头寻找秦枫,他一直坐在桂花树下,诸事不插言。
“多谢你了,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我都说过,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的女儿就是……还是你的女儿。”秦枫笑了笑,又说错了,“去吧!陪女儿说话,我在院里里守着。”
萧可再次道了谢,回房间陪女儿去了,幽暗的灯火下,案几上摆着许多书卷、笔墨,随手一翻,是《孝经》、《论语》、《左传》、《礼记》等,那字写得极是工整秀丽,比做母亲的强了许多,全赖娴儿教导有方,当年是有多看不起她的‘优点’,琴棋书画皆通。
“阿娘,你在看什么?过来陪婵娟呀!”李婵娟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宠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