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册封为尚宫局正五品尚宫,掌导引中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凡六尚事物出纳文籍,皆涖其印署。”
萧可抬头,心乱如麻,一时找不出推诿之语,只能固辞不受,“请皇后收回成命。”
宣旨的女官并不退却,只身将诏书递上,“皇后娘娘已吩咐过下官,萧氏虽在尚宫局任职,但仍于紫云阁居住,衣食一并照例从前。”
萧可无奈,一并将诏书、印绶、钗钿礼衣接过,于室内换过正式的钗钿礼衣,随女官来到尚宫局,宫廷六尚之一,最高长官称‘尚宫’,正五品,有二人。下辖四司:司言、司薄、司正、司闱,掌宣传奏启、名录计度、格式推罚、诸阁管钥。
此时夜色阑珊,四司众女史久候多时,宣旨的女官正是另一位尚宫安采旻,她年约二十岁上下,自幼入宫,以才学出众拜为尚宫。四司女史低首垂目,忐忑不安,刚刚册封新了皇后就来了一位尚宫,均是心照不宣。
四司女史、宫娥盈盈下拜,唯有安采旻以平级身份立着,笑容满面。
萧可从容转身,立于正殿屏风之处,缓缓道一句:平身。
安采旻身着半臂襦裙,眉目如画,清秀可人,一一向萧可介绍着四司各级女史,又道:“天色不早,诸司事务明日再议,书房已布置妥当,萧尚宫随采旻一观如何?若是哪里不称心,也一并告知采旻。”面上笑颜可掬,她身为尚宫局之首,如何不知萧可的来历,新皇后的耳目,天子的旧爱,职位虽与她比肩,凡事自当小心谨慎,不去得罪她便是。
萧可随安采旻穿过尚宫局的正殿,拐进一弯长廊,西阁内烛光荧荧,这里就是尚宫局为她准备的书房,青幔素帐,香雾袅绕,坐榻、几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比不上紫云阁的绮丽,却是刻板的质朴。看着窗外夜色渐沉,又念及英华,巴不得安采旻早点儿让她离开,六尚的女官,哪个不是才学技艺出众,适才从她们的神态间就看出了,她们是不屑于自己的,何况皇后意图不明,也根本没有打算要好好做一个尚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昱日,萧可换了钗钿礼衣到立政殿拜见皇后,尚宫礼衣与王妃礼衣的式样大同小异,花色去繁用简,首饰、佩绶也少了许多。
立政殿位于太极宫中轴线两仪殿东,开阔凝重,重拱飞檐,瑶楹金拱,银槛玉砌。
皇后钿钗襢衣,十二树钗,春风满面,受过尚宫一拜,命她进珠帘内叙话。
孔雀屏风前,萧可跪坐下来,左有凭几,右有金炉,一时有些不适应,英华虽有乳母及眉儿等人看顾,但日日母子相依,竟放心不下,分开不过许久,又念起了他。儿子已经两岁了,不太淘气,整日把他藏匿在紫云阁里,从不与外人接触,他现在还小,不会问及自己的身世,可将来呢?难道要把他永远藏在那里吗?
“尚宫局怎么样?习惯吗?”皇后见她心不在焉,随手将一本奏掷了过去,“瞧瞧吧!这是本宫的第一本奏疏,要求陛下褒赏‘一心为国,大公无私’的韩援、来济。”
萧可方才回过神来,看来皇后先要拿这两个人开刀了,展开奏疏,是行云流水的飞白体,明知故问道:“他们两个曾经力阻皇后为宸妃,为何还要奖赏他们?”
皇后笑而不言,又抽出一轴书卷,“这是本宫撰写的《内训》,你誊写一遍,昭示六尚,给六局四司的女史抄阅。”
萧可摇头而笑,一手蹩脚的字儿如何拿得出台面,“我的字不堪入目,还请皇后收回成命。”
皇后饶有深意道:“不写,总不堪入目,你抄。”
萧可伏在案前,备好纸笔,又把《内训》看了几眼,古代教育女人都是这样的‘典范’,教导女子如何从夫,如何贞静娴德,谨言慎行。半晌,一字皆无,班门弄斧,是弄不清该从何处下笔,于是,默背起了书法的要领,三郎讲过的呀!学书有序,必先执笔,执笔要指实掌虚……。
“你在想什么?”皇后见她半天不动笔,很是奇怪。
萧可心一横,卷起衣袖开始抄,自我感觉还良好,至少没抄错字儿,正在得意洋洋间,却被皇后抓了去。
“不行,重写,你是尚宫,要拿这样的字给人看吗?”
好不容易写满半张纸,又被人夺走,算是前功尽弃,又重写,方才认认真真起来。
一个写得满头大汗,一个看得乐不可支,冷不防李治走进来,将内侍、宫女全留在了珠帘外,伸头一瞅那字儿,顿时开怀大笑。一时之间,笑得前合后仰,直不起腰身,扯着皇后的衣袖道:“朕给你讲个好笑的,旧年里,朕还是太子的时候,萧尚宫给朕写了一封信,朕一看,大半个不认识,就招来东宫饱学之士共同商讨,弄了一天,还是不知所云,只好登门求教,媚娘用萧尚宫誊写《内训》,岂不是失策。”
听此话,皇后暗叹,“写不好没关系,一直写下去,总有写好的一天。”
从立政殿归来,已近正午,写了一上午的字儿,弄得头昏眼花,原本要回紫云阁看望英华,又想起自己做了尚宫,今日还不曾到尚宫局露面呢!适才皇后之意算是听懂了,尚宫局内的大小事务仍由安采旻处置,她只是个挂名的尚宫,每日应时点卯之后,只在立政殿侍奉。
不经意间,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飞飞扬扬,飘飘洒洒,来时急促,连件御寒的斗篷都没有带着,落了满身的雪。缓缓的,似有一种淡淡的幽香传来,若蘅芜、似兰芷,闻之让人身临其境,仿佛置身在花香田野里,艳阳春光下,零陵香,三郎之最爱。
抬眸相望,一人在雪中徐徐而行,戴幞头,悬鱼符,裹着一件苍灰色猞猁大氅,他长身玉立,衣带如风,微微露出半边脸,雪中看得不太真切,可那零陵香却是真实的,记忆犹新。眼看着那人要走,萧可急步追了上去,差点儿滑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这是梦里才有的场景,鼻息里全是零陵香的味道。
“三郎,你回来了?”
那人回头,正有一个女子满含热泪的看着他,深情款款,含情脉脉,浑似个冰雕玉琢的雪人儿一般,看她的穿着,像是宫闱之内的女官,拱手道:“在下李义府。”
萧可揉了揉眼睛,这男子面如傅粉,皎如玉树,却不是三郎,但他身上的零陵香从何而来?虽然此香不算稀罕之物,世间应有尽有,可三郎的零陵香是独有的,是由女医赵蓉蓉精心调配面成,不可能再给第二个人使用。立在这里,仿若感受着他的气息,忽略了人死不能复生,默默回头,身上多了一件苍灰色的猞猁大氅,皮毛鲜亮,价值不菲,带一股淡淡的香,一生难忘。
“你是萧尚宫吧?”没了避寒的猞猁皮,李义府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紫袍映着白雪,霎时夺目。
“李侍中果然聪明的紧。”萧可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暖着总比冷着强,原来这位丰神俊郎之人,竟是位列《奸臣传》里的李义府,人送绰号‘笑中刀’,跟后来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倒有得一拼。
“义府正要去往立政殿呢!有要事与皇后相商,不想在这里遇见尚宫。”李义府一如的和气,”义府也曾听皇后提起过,尚宫一早儿便向陛下推荐过义府,尚宫大名如雷贯耳,义府当年乃一微末小卒,不知尚宫是从何处得知义府的呢?真叫义府受宠若惊。”
萧可微然一笑,去年向雉奴说起李义府的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书舍人呢!从何处得知了他?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你还是先去立政殿吧!别让皇后等着。”
人家不想说,李义府也不好再问,“那是自然,义府与尚宫一路同往如何?”
“真是不巧,我刚从立政殿出来,要去往尚宫局。”萧可说得云淡风清,可就是迈不出步子,零陵香就是那般诱人,眼见李义府告辞离去,便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来到立政殿,方才醒悟,又将猞猁大氅解下来,只说忘记还给了李侍中。
紫绡帐后,皇后伏案弄墨,对丰盛佳肴视而不见,《内训》完成,又制《外戚诫》。
萧可深知其中原委,皇后幼时丧父,同父异母的哥哥薄待她们母女,如今正位中宫,一来要压制他们,二来可为天下表率,彰显皇后深明大义。
“既然都来了,就坐着说话,正好儿陪着本宫用午膳。”
李义府一付成竹在胸之态,“用不用午膳倒是小事,皇后听此一言,势必大快人心,太子忠再次请求废位,重立太子指日可待。”
皇后不曾停下手中的笔,似是对此事漠不关心。
萧可就是佩服这种定力,她已经为李弘向太子之位发动攻势,但喜怒从不形于色,何况王皇后都被废为了庶人,太子李忠安能留,他已经前后四次上表要自废太子之位,李忠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大概是被现今的局势吓怕了,此举实属无奈。
李义府跪坐下来,察言观色道:“臣和许尚书是不是要上个表章?”
“你们看着办。”武皇后一如的气定神闲。
李义府笑道:“韩援、来济果如皇后料想的那样,皇后一番褒奖,他们又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给诸遂良求起了情,陛下一怒之下,将诸遂良贬到了桂州。”
诸遂良越贬越远,天子也图个耳根子清静,终于不用听他的‘淳淳教诲’了。七个宰辅,诸遂良被贬黜,崔敦礼病得七死八活,李绩和他们不是一道儿,还剩下于志宁、韩援、来济,势必要把枝叶一一剪除,最后才能拔掉长孙无忌。
“自皇后正位中宫以来,长孙无忌就闭门不出,在家里著书立说,怕是……。”李义府眼眉一挑,“对朝局失望了。”
“他虽然在家里著书立说,但还有远在葱山道作战的程知节。”说到这儿,皇后猝然收笔,“军权定要收回,免得他们兴风作浪,汉有权臣霍光,尚能毒杀许皇后,不可不防。”
“臣推举一人,可制约程知节。”李义府笑容绵绵道:“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他曾经随军到过葱山道,对那里的地形十分熟悉,此人心思缜密,临危不惧,委任行军道副总管最为合适,只稍稍用计,定叫程知节有去无回。”
他们在哪里一唱一和,萧可自认插不上嘴,看来小说里的混世魔王是沾了长孙无忌的光,皇后为了对付长孙无忌,势必要将大树上的枝叶一一砍去。可李义府的计策未免太过于毒辣,程知节一人碍眼,但远在葱山道作战的将士又何其无辜,况且这只是个开端而已。
送走了李义府,萧可才知道誊写是个难题,皇后要她今日把《内训》、《外戚诫》工整无误的抄录,就算写到天亮也不可能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萧可一直抄录到深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皇后已经坐在她的面前,手中拎着她未完成的《内训》,忙跪下请罪。
“不是已经抄完了吗?”
皇后狠狠把《内训》掷给她,萧可拾起一看,前卷是她的笔迹无误,可后卷大多是雉奴的笔迹,难道昨夜睡着的时候,他替自己抄了?
“下官昨夜睡着了,不知是如何完成的,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确实该死,要本宫如何恕罪。”皇后一改往日温情脉脉,大动肝火,“佩儿,把她带下去,严加责问。”
这回,萧可明白了,皇后许了个尚宫把她留在身边,自是要好好整她。
当她再次被扔在皇后面前时,已经不能走路了,皇后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只交待下不为例。萧可一瘸一拐地离开立政殿,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一片,庞大的宫殿群都被白雪掩盖起来。
她衣衫单薄,在廊檐下拱肩缩背,李义府早已看在眼里,索性把猞猁大氅给她披上。今日再见众说纷纭里的人物,不似洪水猛兽,却是一个婉约动人的女子,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不娇柔,不造作,看来坊间传言未必是真,她单凭一个柔弱女子,竟然假冒王妃长达十几年。
萧可谢过了他,伴着零陵香的味道回到紫云阁,仔细一看,连守在大门外的禁卫都不见了,廊下放了几只竹篮,里面是些生米、生肉还有柴禾、炭,眉儿带着英华在在暖阁里玩耍,谢氏在一旁做针线,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诲’。
“到底是做了官儿的,连亲生骨肉也顾不得了,小郎君直直吵嚷了一天,非要找娘,你倒是回来看看呀!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尚宫,撑死到头儿了,还想着加官进爵不成。”
萧可也不理她,虽然她爱唠叨,但对英华无微不至,笑着问儿子,“阿娘喂你吃饭好不好?”
英华拍着小肚子,“乳母已经喂饱了。”
脸上在强装欢笑,可腿上的伤再不能忍了,吩咐眉儿道:“去叫何女医来我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