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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果鲁希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叶果鲁希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象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④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果鲁希卡的红衬衫吧。
歌声中止了。叶果鲁希卡溜达着走回马车这边来,没什么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又传来了冗长的歌声。还是山那边村子里那个长腿的农妇唱的。叶果鲁希卡的烦闷无聊的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他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点惊慌。原来他脑袋的上方,在一块笨重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衬衫,鼓起大肚子,两腿很细,就是原先站在农妇旁边的那个男孩。他张大嘴,眼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和马车,眼光里带着呆滞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恐怖,仿佛眼前看见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
衬衫的红颜色引诱他,打动他的心。马车和睡在马车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得那好看的红颜色和好奇心把他从小村子里引下来,这时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胆子大吧。叶果鲁希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叶果鲁希卡很久。
他俩一声不响,觉得有点别扭。沉默很久以后,叶果鲁希卡问:“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的孩子的脸颊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贴着石头,睁大眼睛,努动嘴唇,用沙哑的低音回答说:“基特!”
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仍旧拿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同时用脚后跟摸索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顺势登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 面凝神瞧着叶果鲁希卡,好象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叶果鲁希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后,伸出胳膊搂着膝盖,低下了头。……炎阳晒着他的后脑壳、脖子、背脊。悲凉的歌声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又在停滞而闷热的空气里飞过。小溪单调地淙淙响,马嚼吃食,时间无穷无尽地拖下去,好象也呆住不动了似的。仿佛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难道上帝要叫叶果鲁希卡、马车、马儿,在这空气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变成石头,永远定在一个地方?
叶果鲁希卡抬起头来,用无精打采的眼睛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叶果鲁希卡跟在奔跑的远方的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叶果鲁希卡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简尼斯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什么东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来,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说:“该死的鬼东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气才好!”
然后他走到溪旁,喝饱水,洗了很久的脸。他的喷气声和泼水声把叶果鲁希卡从昏睡中惊醒。男孩瞧着他那挂着一 颗颗水珠、点缀着大雀斑、象大理石一样的湿脸,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
简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回答道:“大概马上就要走了。”
他用衬衫的下襟擦干脸,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用一条腿跳来跳去。
“来,看咱俩谁先跑到薹草那儿!”他说。
叶果鲁希卡给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跟着他跳。简尼斯卡已经将近二十岁,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是还没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放鸽子,玩羊拐,追人,老是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和争吵。只要主人一 走开,或者睡了,简尼斯卡就玩起来,比如用一条腿跳啊,丢石子啊。凡是成年人,看见他真心诚意、十分入迷地跟大孩子们一起蹦蹦跳跳,谁也忍不住要说:“好一个蠢材!”孩子们呢,看见这个大车夫闯进他们的世界里来,却不觉得奇怪:让他来玩好了,只要不打架就成!这就好比小狗看见一只热心的大狗跑过来,开始跟它们一块儿玩耍,它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奇怪的。
简尼斯卡赶过了叶果鲁希卡,而且分明因此很满意。他眫了眫眼,为了夸耀自己可以用一条腿跳到随便多么远去,就向叶果鲁希卡提议要不要顺着大路跳,然后一刻也不休息,再从大路上跳回马车这边来。叶果鲁希卡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他喘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忽然,简尼斯卡做出很庄重的脸色,就连库兹米巧夫骂他或者向他摇手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他注意地听着,悄悄地屈一个膝头跪下去,他的脸上现出严厉和惊恐的表情,人只有在听到异教邪说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他用眼睛盯紧一个地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握成一个空拳头,忽然扑下去,肚子贴着地面,空拳头扣在青草上。
“逮住了!”他得意地喘着气说,站起来,把一只大螽斯举到叶果鲁希卡眼前。
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用手指头摸了摸螽斯那宽阔的绿背,碰一碰它的触须,以为这样会使得它感到舒服。然后简尼斯卡捉到一个吸足了血的肥苍蝇,送给螽斯吃。螽斯爱理不理,好象跟简尼斯卡早就相熟一样,活动着象脸甲那样的大下巴,一口咬掉了苍蝇的肚子。他们放了螽斯。它把翅膀的粉红色里层闪了一闪,跳进草里去了,立刻唧唧地唱起歌来。他们把苍蝇也放了。它张开翅膀,尽管没有肚子,却仍旧飞到马身上去了。
马车底下传来深长的叹气声。那是库兹米巧夫醒来了。他连忙抬起头来,不安地瞧一瞧远方,他的眼光漠不关心地掠过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从他的眼光看得出,他一醒来就想起了羊毛和瓦尔拉莫夫。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起来,到时候了!”他着急地说。
“别睡了,已经睡得误了事!简尼斯卡,套上马!”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醒来,脸上仍旧带着睡熟时候的笑容。
他睡过一觉,脸上起了很多皱纹,以致他的脸好象缩小了一 半似的。洗完脸,穿好衣服以后,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又小又脏的《诗篇》来,脸朝东站着,低声念起来,在胸前画十字。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库兹米巧夫责备地说。“该走了,马已经套好,您呢,真是的……”“马上就完,马上就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嘟哝着说。“圣诗总得念。……今天还没念过呢。”
“留着以后再念也可以嘛。”
“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我每天的规矩。……不能不念。”
“上帝不会惩罚您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脸朝东,一动也不动地站了足足一刻钟,努动嘴唇;库兹米巧夫几乎带着痛恨的神情瞧着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肩膀。特别惹他冒火的是,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每次念完赞美辞总要吸进一口气,很快地在身上画十字,而且故意提高声音连念三次,好叫别人也在身上画十字:“哈利路亚⑤,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赞美吾主!”
末后,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把《诗篇》放回口袋里,说:“ fini!”⑥过了一分钟,马车在大道上走动起来。马车仿佛在往回 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们看见的景致跟中午以前看见的一模一样。群山仍旧深藏在紫色的远方,看不见它们的尽头。
眼前不住地闪过杂草和石头。一片片残梗断株的田地掠过去,然后仍旧是些白嘴鸦,仍旧是一只庄重地拍着翅膀、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鹞鹰。由于炎热和沉静,空气比先前更加停滞了。
驯顺的大自然在沉静中麻木了。……没有风,没有欢畅新鲜的声音,没有云。
可是末后,等到太阳开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气却已经受不了压迫,失去耐性,筋疲力尽,打算挣脱身上的枷锁了。出乎意外,一团蓬松的、灰白的云从山后露出头来。它跟草原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天色就阴下来了。忽然,在停滞的空气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猛然刮起一阵暴风,在草原上盘旋,号叫,呼啸。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发出怨诉声,灰尘在大道上卷成螺旋,奔过草原,一路裹走麦秸、蜻蜓、羽毛,象是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暗了太阳。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风滚草踉踉跄跄,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黑斑点,不见了。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果鲁希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
大道旁边有一只小鸨在飞。它拍着翅膀,扭动尾巴,浸在阳光里,看样子象是钓鱼用的那种小鱼形的金属鱼钩,或者象一只池塘上的小蝴蝶,在掠过水面的时候,翅膀和触须分不清楚,好象前后左右都生出了触须。……小鸨在空中颤抖,好象一只昆虫,现出花花绿绿的颜色,直线样飞上高空,然后大概给尘雾吓住,往斜刺里飞去,很久还看得见它一闪一闪地发亮。……这当儿,一只秧鸡受了旋风的惊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草地里飞起来。它不象所有的鸟那样逆着风飞,而是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