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8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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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8年作品-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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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见的这些无聊现象有什么力量能够诱惑一个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种可怕的罪,用一个卢布买一个活人呢?为了光彩、美、风雅、激情、爱好而犯罪,我倒能够了解,可是这儿到底有什么呢?人们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而犯罪呢?不过……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大胡子,请我喝一杯黑啤酒!”金发姑娘对他说。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遵命,……”他说,很有礼貌地一鞠躬。“不过,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过了大约五分钟,几个朋友走出门,上别家去了。

“喂,为什么你刚才要黑啤酒?”医科学生气愤地说。“好一个财主!你无缘无故白白扔掉了六个卢布!”

“既然她要喝,那为什么不可以顺顺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辩白说。

“你不是顺她的心,倒顺了老鸨的心。那是老鸨吩咐她们,叫她们要客人请客的,沾光的是老鸨。”

“看那磨坊啊,……”艺术家唱起来。“它已经坍塌。

……“

走进第二家的门,几个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忽儿,没有走进客厅。这儿跟第一家一样,也有个穿黑礼服的男子,睡眼惺忪,象仆役的模样,从前堂里长沙发上站起来。瓦西里耶夫瞧着仆役,瞧着他的脸和他那身旧礼服,暗想:“一个普普通通的俄国老百姓,在命运把他扔到这儿来当仆役之前,他该尝到过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他以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呢?他结过婚没有?他母亲在哪儿?她知道他在这儿做仆役吗?”瓦西里耶夫从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仆役。在一家妓院里(算起来大概是第四 家),有一个矮小干瘪、身体衰弱的仆役,坎肩上挂着一串表链。他正在看一份“小报”,他们走进门,他也没理会。不知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看着他的脸,就觉得一个有着这种脸的人一定会偷东西,杀人,做假见证。那张脸也真是有趣:宽额头,灰眼睛,扁鼻子,闭紧的薄嘴唇,神情呆板而又蛮横,就跟一只在追野兔的小猎狗一样。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这个仆役的头发,看看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它一定跟狗毛那么硬吧。



艺术家喝下两杯黑啤酒,忽然有点醉意,活泼得反常。

“我们再走一家!”他两手来回摆动,命令道。“我要带你们到顶上等的一家妓院去。”

他带着朋友走进在他心目中算是顶上等的一家妓院以后,就坚决表示要跳卡德里尔舞。医科学生嘟嘟哝哝,说是这样就得给乐师一个卢布,不过后来他总算答应一起跳了。他们就跳起舞来。

顶上等的妓院跟顶下等的妓院一样糟。这儿也有那种镜子和画片,也有那样的发式和连衣裙。看着房间里的布置和女人身上的衣裳,瓦西里耶夫这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俗气,而是一种可以说是街独有、别处绝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风尚,一种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历年养成、在丑恶方面十分完备的东西。走完八家以后,他看着衣服的花色、长衣裾、鲜艳的花结、水兵式的女装、脸上浓得发紫的胭脂,就再也不觉得奇怪了。他明白这儿的一切非这样不可,万一有个女人打扮得象个普通人,或者万一墙上挂着一幅雅致的画片,那么整条街的总情调反倒会给破坏了。

“她们多么不善于卖笑啊!”他想。“难道她们不明白坏事只有在显得很美、藏起本相的时候,在披着美德的外衣的时候,才能迷人吗?朴素的黑衣服、苍白的脸、凄凉的浅笑、黑暗的房间,比这种粗俗的浓艳强得多。愚蠢啊!就算她们自己不明白这层道理,她们的客人也总该教会她们才是。

……“

一个姑娘穿着波兰式的衣服,边上镶着白毛皮,走到他跟前来,在他身旁坐下。

“可爱的黑发男子,您为什么不跳舞啊?”她问。“您为什么这么烦闷呢?”

“是因为无聊。”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⑥吧。那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瓦西里耶夫没答话。他沉默了一忽儿,然后问:“您几点睡觉?”

“早晨六点钟。”

“那么什么时候起床?”

“有时候两点钟,有时候三点钟。”

“你们起来以后,干些什么事呢?”

“喝咖啡,到六点多钟吃饭。”

“吃些什么呢?”

“平平常常。……总是肉汤啦,白菜汤啦,煎牛排啦,甜点心啦。我们的老板娘待姑娘们挺好。可是您问这些事做什么?”

“哦,随便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很想跟这姑娘谈许多事情。他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弄明白她是哪儿人,她父母在不在世,他们是不是知道她在这儿,她怎样到这妓院里来的,她究竟是快活而满足呢,还是满脑子黯淡的思想而悲伤郁闷。她日后是不是打算跳出她目前的处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该从什么地方讲起,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来才不致唐突她。他想了很久才问:“您多大岁数?”

“八十了,”少女打趣说,瞧着艺术家跳舞时候手脚做出来的怪相笑起来。

忽然间,不知为了什么事,她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很长的轻狂话,声音响得很,人人都听得见。瓦西里耶夫大吃一 惊,不知道该让自己的脸做出什么表情来才好,勉强地笑一 笑。只有他一个人微笑,别人呢,他的朋友也好,乐师也好,女人们也好,连看也没看坐在他旁边的姑娘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吧!”他的邻座又说。

瓦西里耶夫觉得她的白毛皮边和她的嗓音讨厌,就从她身边走开了。他感到又热又闷,他的心开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锤子敲击似的:一 !二 !三 !

“我们走吧!”他拉拉艺术家的袖子说。

“等一会儿,让我跳完舞再说。”

艺术家和医科学生快要跳完卡德里尔舞,瓦西里耶夫为了不再看那些女人,就观察乐师们。一个仪表优雅、戴着眼镜、面貌很象巴赞元帅⑦的老人正在弹钢琴。一个青年留着淡褐色的胡子,穿着顶时髦的衣服,在拉提琴。那青年的脸容并不愚蠢,也不枯瘦,而且正好相反,聪明,年轻,鲜嫩。他的装束讲究,而且风雅,他的提琴也拉得很有感情。这就来了一个问题:他和那位仪表优雅的老人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他们坐在这地方怎么会不害臊呢?他们瞧着那些女人会有什么感想呢?

要是那架钢琴和那把提琴是由两个衣衫褴褛、饿得发慌、闷闷不乐、喝醉了酒、脸容愚蠢或枯瘦的人弹奏,那么他们在这儿出现也许还容易理解。照目前这种情形,瓦西里耶夫却没法理解了。他想起从前读过的关于堕落的女人的故事,他如今却发现那个带着惭愧的笑容的人的形象跟他眼前所看见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仿佛不是堕落的女人,却象是属于另一个完全独特的世界里的人,那世界对他来说既陌生又不易理解,要是以前他在戏院的舞台上看到这个世界,或者在书本里读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不会相信。

……

那个衣服上镶着白毛皮的女人又扬声大笑,高声说了一 句难听的话。一种嫌恶的感觉抓住他。他脸红了,走出房间去。

“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艺术家对他喊道。



“方才我们跳舞的时候,”医科学生说,这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出来,到了街上。“我跟我的舞伴攀谈了一阵。我们谈的是她第一回恋爱。他,那位英雄,是斯摩棱斯克城的会计,家里有妻子和五个孩子。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跟爹妈住在一块儿,她爹卖肥皂和蜡烛。”

“他是用什么来征服她的心的?”瓦西里耶夫问。

“他化了五十个卢布替她买了内衣。鬼才知道是怎么回 事!”

“这样看来,他倒会从他舞伴那儿打听出她的恋爱史来,”瓦西里耶夫想到医科学生。“可是我却不会。……”“诸位先生,我要回家去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种地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才好。而且我觉得无聊、厌恶。这儿有什么可以叫人快活的呢?要是她们是人,倒也罢了,可是她们是野人,是动物。我要走了。你们呢,随你们的便好了。”

“别这样,格利沙⑧,格利果利,好人,……”艺术家苦苦哀求道,缠住瓦西里耶夫。“来吧!我们再去逛一家,然后就滚它的!……求求你!格利沙!”

他们劝得瓦西里耶夫回心转意,领他走上楼梯。那地毯、镀金的栏杆、开门的守门人、装饰前堂的彩画墙面,处处都使人感到街的风尚,不过更加完备,更加壮观罢了。

“真的,我要回家去!”瓦西里耶夫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得了,得了,老兄,……”艺术家说,吻他的脖子。

“别耍脾气。……格利果利,做个好朋友!我们一块儿来的,我们也一块儿走。你这个人也真不近人情。”

“我可以到街上去等你们。真的!我觉得这种地方讨厌!”

“得了,得了,格利沙。……既是这种地方讨厌,那你就从旁观察一下吧!你明白吗?观察一下!”

“一个人总得客观地考察万物才行,”医科学生严肃地说。

瓦西里耶夫走进客厅,坐下来。房间里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还有许多客人:两个步兵军官,一个秃顶、白发、戴金边眼镜的绅士,两个测量学院的未长须的青年学生,一个醉醺醺的、有着演员脸相的男子。所有的姑娘全跟那些客人作伴去了,理也不理瓦西里耶夫。只有一个穿着a la aida⑨的衣服的姑娘斜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笑了笑,打着呵欠说:“来了个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心跳起来,脸上发烧。他一方面在这些客人面前觉得害臊,一方面感到腻味和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有一 个念头煎熬着他:他,一个正派的、热情的人(他至今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却憎恨这些女人,对她们除了厌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他既不怜悯这些女人,也不怜悯那些乐师和那些仆役。

“这是因为我没有努力去了解她们的缘故,”他想。“与其说她们象人,不如说象动物,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仍旧是人,她们有灵魂。先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下判断。……”“格利沙,别走,等等我们!”艺术家朝他喊了这么一句,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医科学生不久也不见了。

“对了,得努力了解一下才行。这样是不行的,……”瓦西里耶夫接着想下去。

他开始紧张地注意每个女人的脸,寻找惭愧的笑容。可是,要么他不善于考察她们的脸,要么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觉得惭愧,总之,他在每张脸上看见的只有那呆板的表情:那种日常的庸俗的烦闷和满足。愚蠢的眼睛,愚蠢的笑容,愚蠢刺耳的语声,无耻的动作,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大概她们过去都有一段风流韵事,对象是个会计,起因是五十卢布的内衣,而目前呢,她们在生活里没有别的乐趣,只求有咖啡喝,有三道菜的午饭吃,有酒喝,有卡德里尔舞跳,能够睡到下午两点钟……就行了。

既然一点也看不到惭愧的笑容,瓦西里耶夫就寻找有没有一张清醒明白的脸。他的注意力落在一张苍白的、有点困倦的、无精打采的脸上。……那是一个黑发女人,年纪不算很轻了,穿一身亮闪闪的衣服。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瞧着地板想心事。瓦西里耶夫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仿佛无意中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得先说些俗套头,”他想,“然后再转到严肃的问题上。

……“

“您穿的这身衣服好漂亮!”他说,用手指头摸了摸她那三角头巾上的金线穗子。

“哦,真的吗,……”黑发女人无精打采地说。

“您是哪儿人?”

“我?远得很。……切尔尼戈夫省人。”

“好地方。那地方好得很。”

“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我们不在那儿,就会觉着它好。”

“可惜我不会形容大自然,”瓦西里耶夫想。“要是我会形容一下切尔尼戈夫的风景,就说不定会打动她的心。没问题,那地方既是她的家乡,她一定爱那地方。”

“您在这儿觉得烦闷吗?”

“当然,无聊得很。”

“您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

“我上哪儿去呢?去要饭吗?”

“就是要饭也比在这儿过活轻松得多。”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要过饭吗?”

“对了,从前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四处告帮来着。即使我没要过饭,这层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叫化子不管怎样总算是个自由人,您却是个奴隶。”

黑发女人伸了个懒腰,把困倦的眼睛转过去瞧着仆役,他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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