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驶去的公共汽车后影,我身不由主地跑进昏暗的胡同里。然后我蹲在带过来的东西之间,黑暗中哇哇大哭起来。有生以来如此放声大哭却是第一次。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起来,自祖母去世之后还没有痛哭过。
我并不是为什么具体事情而悲泣,所有一切都令人催泪欲下。
忽然我发现从头顶上明亮的窗口冒出一股股白色蒸气在黑暗中悠悠飘荡。侧耳谛听,从那里传来干活时的嘈杂声,锅勺声,碗碟声。
——厨房!
我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变得阴郁而又轻松,抱着头笑了一下。随后我站立起来,抖抖裙子,依照今天回去的约定,向田边家走去。
上帝啊,请你保佑我活下去吧!
我回到田边家,对雄一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困死了”,倒头便在床上睡了。
这是身心俱累的一天。不过大哭了一场,感觉轻松了不少,接着进入甜美的睡眠。
那一边好像传来雄一到厨房喝茶时嘀咕的话:嗬,真的已经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在擦洗着厨房的水槽,那是今天退还的房间的厨房。
一切都令人恋恋不舍。地板的卵黄色,是我住这里时最讨厌的颜色,现在要离开了,却变得叫人难以割舍。
搬迁准备全都就绪,壁橱里,移动餐台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实际上那些东西早已收拾起来了。
突然,我看见雄一手拿抹布擦着地板。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稍稍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我对雄一说。房间空空荡荡,声音格外响亮。给人以极其广阔的感觉。
“嗯。”
雄一抬起脸。我心想:别人家的地板不必那么大汗淋漓地擦,更何况就要搬走的房间地板呢。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这儿就是你们的厨房啊?”雄一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接过我给他的玻璃杯,喝着茶说。茶杯已经都收拾了,只得用玻璃杯。
“这厨房不错呀。”
“嗯,是不错。”
我说。我用饭碗喝茶,就像是在茶道会时那样双手捧着饭碗。
房间里静谧无声,就像是在玻璃箱里一样。
抬头看墙壁,只剩下挂钟的痕迹。
“现在几点?”
我问。
“半夜了吧。”
雄一说。
“怎么知道?”
“外边黑,又很静。”
“那,我夜逃了。”
我说。
“接着刚才话头说,”雄一说,“你也打算离开我们家吧?不要走。”
这话与刚才话头根本没有关系,我惊异地望着雄一。
“你可能以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完全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家,是认真考虑之后决定的。你的祖母一直很挂念你。最了解你心情的人,恐怕是我。要是你完全康复了,真的恢复了精神,我知道,那时我即使拦着,你还是要走的。可是现在你还是不要勉强行事。你没有可以倾诉苦痛的亲人,我们才代为关照你。我母亲挣来的余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
他笑了。
“你就住吧,不要着急!”
他直视着我,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那副诚意简直像是说服杀人犯自首坦白一样。
我点点头。
“……好喽,再接着擦地板。”
他叫道。
我也拿着要洗的东西站了起来。
我正洗着玻璃杯,水声中听到雄一哼唱:
小船靠岸悄静静,
莫要碰碎明月影。
“啊,这首歌,我知道,叫什么来,好喜欢的。是谁的歌?”
我问他。
“啦——是菊池桃子。到处都在播放着呢。”
“对对!”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合起来继续唱,深夜里那歌声在静悄悄的厨房里,十分清彻,悦耳动听。“我特别喜欢这儿。”
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我们兴奋起来,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突然,我顺嘴说:
“声音太大,会吵醒隔壁睡觉的老婆婆呀!”
说过之后,我后悔不迭。
正在背过去擦地板的雄一,似乎更早意识到了,他的手完全停下来,转过脸露出有些尴尬的眼神。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笑掩饰内心。
惠理子百般慈爱养大的儿子,这一会儿一下子变成了王子。他说:“收拾好这里,回家路上,在公园天台上吃碗汤面。”
梦中醒来。
我发现躺在田边家的沙发上,正是深夜……睡这么早,不太习惯。好奇怪的梦……我思忖着,去厨房喝水。心里凉丝丝的。雄一的母亲还没回来,已经2点了。
梦中的感觉还栩栩如生。我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的水声,呆呆地想:没准真的洗了水槽子。深夜沉寂而孤独,静得耳内似乎传来星星从天空滑过的声音。满满杯水,渗入干渴的心田,身上一阵冰冷,穿着拖鞋的双腿不由发抖。
“晚上好!”
雄一打着招呼。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怎么?”
我回过头来。
“醒过来,肚子饿了,就想……弄点汤面吃。”
现实的雄一和梦中判若两人,他睡眼惺松,面目丑陋,口齿不清。我的脸也是哭得肿胀难看。
“我来给你做,坐着吧,在我的沙发上。”
我说。
“噢,你的沙发。”
他嘟囔着,踉踉跄跄地坐在沙发上。
在不大的房间里,黑暗中浮现出一盏灯。我借着灯光打开冰箱门。我切着青菜。在我喜欢的厨房间里。突然我想起来,这和梦中的汤面偶然巧合,于是背着身对雄一戏谑地说;
“梦里你也说要吃汤面呐。”雄一毫无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回头一瞧,雄一正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你不致于……”
我说。
“你先前住处的厨房地板,是不是卵黄色?”雄一自言自语地说“啊,可不是猜谜语呀。”
我开始不解,随即顿悟。
“刚才帮我擦地板,多谢了。”
我说。一般说来女性对这类事情领悟得快一些。
“醒了!”雄一说,又似乎为自己反应迟钝而懊悔,笑道:
“你可别把茶倒进玻璃杯里。”
“自己倒去!”
我说,
“啊,对了,用榨汁机做果汁吧!你也喝吧?”
“嗯。”
他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抽,又兴致勃勃地从箱里掏出榨汁机。
半夜的厨房里,响起了榨挤两份果汁时发出的声音。我听那尖锐的声音,煮着汤面。对此情景,我觉得既非寻常,又无所谓;既如奇迹,又似平淡。
一种本欲言状、偏又消逝的淡淡的情感,流进我心胸。路尚遥长。在周而复始、交替轮回的黑夜与清晨之中,不知何时这一时刻也会成为梦。
“做女人可不简单哪。”
一天傍晚,惠理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我正在看杂志,抬起头来问是不是指我。这位美丽的母亲趁上班前的短暂时间,给窗边的花草浇水。
“美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对你说呀。我抱养雄一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叫人头痛的事情很多,很多啊。真正的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最好是养一个什么,孩子也行花草也行。这样才能了解自己能力的极限,生存从这里开始啊。”
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叙说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各种各样的苦痛吧?”
我动情地说。
“是啊。不过人生的成长过程之中,要是不彻底的绝望一次,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决不可放弃,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我还算是幸运。”
她说、垂肩的长发沙沙地飘动。苦恼多得令人沮丧,路途险峻使人不愿正视……这种日子该何时才能终结啊。甚至爱情,也不能拯救一切。尽管如此在黄昏的斜阳笼罩之中她用纤细的手给草木浇水。在那透明的水流之中,一轮彩虹乘着绚丽而柔和的阳光升起。
“我能够理解。”
我说。
“我好喜欢你坦直的心哪。养育你的祖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个值得骄傲的祖母。”
我笑笑。
“真不错。”
她仍背着身笑道。
我的目光回到杂志上,心里想到:不能老是在这里呆下去、这使我难受得头晕目眩,虽然迅即而逝,但却真实。
不知何年何日,我会在他处怀念这里。
或者何年何日,还会在这个厨房站立。
可是现在,这位实力雄厚的母亲,那个目光温和的男孩,还有我,同居一处。这便是一切。我还要长大,还要长大,饱经风霜雨雪,几番沉沦深渊,几经苦苦挣扎,几度重新站立。决不服输。决不泄气。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d 。
满月…1
小!说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个性情异常的人纠缠不休,杀死了她。那个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见倾心,尾随其后,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转换者开办的。他写了一封长信,说美丽绝伦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强烈刺激。由此开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软缠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对他冷淡,一天夜里,他突然大叫一声“你们当我是傻瓜”,举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鲜血直流,她双手挥起柜台上的装饰性铁棒,打死了犯人。
“这是正当防卫,没有罪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樱井美影得悉这件事时,已经是入冬之后了。丧事都处理完后,过了很久,雄一才给我打电话。
“那人英勇搏斗,死啦。”
雄一突如其来地说。这时已是半夜一点。黑暗之中电话铃声响起来,我跃身爬起,抓起听筒,结果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摸不清头脑。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战争影片的画面。
“雄一,什么?你说什么?”
我连连问道。沉默片刻之后,雄一说:
“母亲……呃,应该叫父亲吧,他给人杀死了。”
我不懂。我无法懂。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愿地讲述,就一点点地开始说惠理子死去的经过。我越发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滞,瞬间觉得话筒离我很远很远。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刚才?”我这样问。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声音发自何处,说了什么。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举行的葬礼也完了……对不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
我的心口一阵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块肉。那么她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电话里什么也没有传递过来。我的眼前不能浮现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还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绪,或是请他抛开我不管。
“雄一,我马上过去吧。过去行吗?我,要看着你的脸说话。”
我说。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应着,可是那种语气还是不能完全传达他的情感。
“那就再见了。”
我说着,放下电话。
——啊,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惠理子的?是笑着分别的吗?我的思绪纷至沓来,犹如闪电。初秋时节,我干脆退学,做了烹饪专家的助手,随后立即搬出了田边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里,我是和雄一,还有实则是男人的母亲惠理子,在田边家一起生活过来的……搬家的时候,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吗?惠理子哭了一阵说,离得不远,周末过来玩……不对,上个月底,我见到了她。对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场,是那个时候。
我睡不着觉,就去买布丁。惠理子和店里工作的实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场门口喝着纸杯咖啡,吃着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哟一声笑着说,我从离开她家之后瘦了不少。她穿着蓝色连衣裙。
我买了布丁出来时,惠理子一手端着纸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对她开玩笑说,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绽开笑脸说,哪里,咱们的丫头满嘴胡说八道,恐怕是思春期开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经成人了嘛。店里的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惠理子笑着告别,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后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装小牙刷和洗脸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几乎精神崩溃了。抽屉开了关上,关了又开;打开洗手间门,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这样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最后发现两手空空时,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告诫自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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