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
路有多条,人皆自己选择。人们在选择的瞬间都满怀憧憬,这句话似乎与此时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现在我已经彻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达。虽然不是宿命论意义上的表述,但是路总是固定不变。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还往复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变。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如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着仰望夜空,在这寒冬,在这陌生的房顶的积水中,与我同在的是盖浇饭。
哦,月亮是多么美丽!
我站了起来,敲响了雄一房间的窗户。
我觉得等待了好久。寒风针尖一般刺痛我浸湿的双脚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雄一满脸惊讶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从窗口看见我的半身时,双眼圆睁,嘴在动着,问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户,点点了头。雄一慌忙把窗户哗啦打开了。雄一紧紧拉住了我伸出的冰凉的手。
视野顿时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间里颇为温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觉得四分五裂的心灵与身体总算合二为一了。
“我来送牛排盖浇饭。”我说,“你知道吗?这盖浇饭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从背囊里掏出盖浇饭盒。
荧光灯的照射下席垫带着蓝白的光。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荡。被褥还是雄一刚才出来时的样子放着。
“过去也有过这种事儿。”雄一说。“我是说在梦里。现在也是在梦里?”
“唱支歌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一起。”
我笑了。一见到雄一,现实感从我心里飘然而去。过去我们的相识,在同一房间里的生活,一切都如遥远的梦。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双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杯茶吗?我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梦也不要紧。”
“嗯。”
雄一应了一声。他拿来了暖壶和小茶壶。他倒了一杯冒着蒸气的热茶。我双手捧着茶碗,一饮而尽。我总算心神松弛,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再次感觉到房间空气的沉重。或许这里当真是雄一的恶梦。在这里果得越久,我越是成为雄一恶梦的一部分,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便是朦朦胧胧的印象,辨认不清的命运——我说: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与过去不正常的生活决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说谎,我知道的。”我虽然述说着满心的绝望,但心境平静,不可思议。“不过现在反正是要吃盖浇饭,喂,快吃吧。”
灰色的沉默席卷而来,令人窒息,催人泪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帘,接过盖浇饭。在蛀虫一般蚕食生命的空气之中,那种出乎意料的某种心绪向后推着我们。
“美影,那手怎么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伤就间。
“不要紧,趁着还有点热,快吃吧!”
我微笑着,用手指着饭盒说。
雄一的情绪好像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就打开饭盒盖子说:“哈,看着很好吃啊。”他开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装的盖浇饭。
我一见他吃,心里轻松下来。
我做了值得干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时光的闪亮晶体,从记忆深处酣眠之中突然苏醒,推了我们一把。往日芳香扑鼻的空气,从我的心里携着生气复苏,犹如一阵清新的空气拂过。
又一段关于家庭的回忆。
夜晚,我们两个在玩着游戏机,等待惠理子归来。接着我们三个人揉搓着满带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给我画滑稽可笑的漫画;看到漫画几乎笑出泪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烧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觉时轻轻给盖毛毯的感觉;惠理子走路时的细腿,裙子下摆,在我蓦然醒来时微睁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雄一用车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带回来,他们两个人往房间里去的情景;……夏日赶庙会时,我请惠理子紧紧给我系上衣服的带子,那带子的颜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飞旋的红蜻蜓。
真正美妙的回忆永不泯灭,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更加使人怀恋。
无数的白昼与夜晚,我们共同进餐。
不知何时,雄一曾说过:
“为什么和你一起吃东西,总是那么香呢?”
我笑了,说:
“是不是因为食欲和性欲,同时得到满足?”
“不对,不对。”雄一大声笑着说。“一定是因为是一家人。”
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们之间又找回了那种明快的气氛。雄一吃着饭,我饮着茶,黑暗中已经没有蕴藏死亡了。这实在太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立起身来。
“回去?”雄一惊异地问,“回哪里,你从哪里来的?”
“是啊。”我皱皱鼻子,戏谑地说。“我说,这是现实的夜啊。”我这么一开口,就止不住地讲起来。“我从伊豆坐出租车跑来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们一直孤独寂寞,但是要轻松快活地活着。死亡实在沉重,我们这么年轻本来不应该品尝到死亡,可是只能如此。从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也会看到痛苦、烦恼、龌龊,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们俩人一起去那更加严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复精力之后也行,你好好考虑一下。你不要这么消失。”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着我。
“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盖浇饭了……真是太香了。”
“嗯”
我笑了。
“全身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下次见面时,给显示点男子汉的劲头看看。”
雄一也笑了。
“在我面前撕碎电话簿?”
“对对对,把自行车举起来扔出去。”
“把卡车撞到墙上去。”
“那不就成了一个鲁莽之徒。”
雄一的笑脸灿然生辉。我已经把某种东西推近了几公分,我知道。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车逃掉了。”
“美影!”
雄一叫住我。
“嗯?”
我回过头来。
“要小心。”
雄一说。
我笑着挥挥手,这回大摇大摆地打开门锁,从正门走了出来,朝着出租车急步走去。
回到旅馆,我钻进被窝。因为太冷,我开了暖气之后没有关上,就进入了酣睡之中。
……走廊里吧碰吧啦的拖鞋声,旅馆人员说话的声音,使我蓦地睁眼醒来,外边的天气大变。宽大的窗户外边,灰云密布,天昏地暗,强风挟雪,疾驰而过。
昨夜恍然如梦。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开了电灯。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飘舞纷纷洒落。树木摇曳,尖声呼叫。房间里温暖得近于闷热,四周洁白亮丽。
我又钻进被窝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冻僵。我的脸在发热。
惠理子已经不在了。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体味到不可能再见她了,无论我们如何生存,无论人生是多么漫长而美好。
冒着严寒、行走江边的人们;在车顶开始落下薄薄一层的白雪;不断左右摇晃、抖落枯叶的树木;冷然银光闪亮的铝合金窗框。俄顷,门外响起了老师欢悦地叫我起床的声音:
“美影,起来了吗?下雪啦,雪。”
我应了一声,爬起来换好了衣服。现实的一天又将开始了,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开始。
最后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饭店采访法国菜。我们这些人以丰盛的晚餐,结束了这次的采访。
不知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惯于早睡的人,而我则是一个超级夜猫子,兴头未尽。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觉之后,我独自一人去前面不远的海滨散步。
我穿着大衣,套了两层长简袜,可还是冷得直想喊叫。我买了罐装的咖啡,塞进衣袋里行走。那咖啡热呼呼的。
站在海堤望去,海滩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时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闪闪发光的白练。
冷风劲吹,在我的头边尖声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滩的阶梯。白沙细软,沙沙作响。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径直走了下去。
大海淹没于黑暗之中,无边无际;岩石身姿鳞峋,海浪拍击,涛声震耳。我凝望着,心里奇妙地升起一股哀伤而甜蜜的情感。
从此以后,生活中必然会有无数的欢乐,无数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
我静静独坐,遐思绵绵。
灯塔旋转,灯光向遥远的地方射去。灯光时而转向这边,时而旋即又转向远处,在海浪上开出一条光亮通朗的路。
我有所顿悟,流着鼻水回到了旅馆的房间.
房间里装着简易热水器,我烧了热水,冲了淋浴,换好衣服坐到床上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前台通知说:
“有电话打进来,请你拿着听筒等一下。”
窗外可以俯视饭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门。大门的前面是刚才我去过的寒气逼人的海滨。大海翻滚黑浪,涛声阵阵传来。
“喂喂。”话筒里飞入雄一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好辛苦啊。”
“你从哪儿打来的?”
我笑了。心里缓缓松弛了下来.
“东京。”雄一笑道。
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觉得。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回去。”
我说。
“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吧?”“嗯,生鱼片、虾、野猪肉,今天是法国菜。我有点胖了。啊,对了,我往我的住处寄了一箱子东西,里面装了满满的咸山菜、鳝鱼饼、茶叶。你给我拿一下好么?”
“怎么没装虾和生鱼片?”
雄一问。
“没办法寄呀。”
我笑。
“好吧,明天我到车站接你,你买一些用手拎回来。什么时间到?”
雄一快活地说。
房间温暖适宜,热水已开,蒸气弥漫开来。我开始告诉雄一火车到达的时间和站台号。
。d 。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