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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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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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言生,干么踩我的烟草园子!”

魔鬼甩甩手,用发困的声音嚷道。他大概刚刚睡着就给吵醒了,气得要命。

牛贩子正躲在园子后面窥伺着呢。魔鬼这话,他听起来觉得就像是耶稣的福音一样……

“这畜生,干么踩我的烟草园子!”

跟所有类似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也结束得很圆满。也就是说,牛贩子顺利地猜中了烟草这个名字,赌赢了魔鬼,并且把园子里长的东西统统据为己有。

但是我老早就认为这个传说恐怕有更深的含义。因为魔鬼尽管未能把牛贩子的肉体和灵魂弄到手,却得以使烟草遍布日本。这么说来,正如牛贩子之获救伴随着堕落的一面,魔鬼的失败也伴随成功的一面吧。魔鬼连摔个跤也不会白白站起来的。当人自以为战胜了诱惑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进了圈套呢。

顺便再略记一下魔鬼的下落。方济各司铎刚一回来,就凭着他手里牧杖的威力终于把魔鬼从当地驱逐走了。但是那以后,它似乎仍旧扮作传教士到处流浪。还有关于建立南蛮寺的时间它经常出入京都的记载呢。也有关于愚弄松水弹正①的果心居士就是这个魔鬼的说法,关于这一点,小泉八云②先生业已写过,这里就不赘述了。自从丰臣、德川两氏禁传外教以来③,起初魔鬼还露露面,终于还是完全离开日本了……关于魔鬼的记载,只写到这里为止。进入明治年代后,它再度来日,但对它的活动情况我却毫无所知,不胜遗憾……

①松永弹正即松永久秀(1510—1577),日本室町时代末期的武将。弹正是他的职称。

②小泉八云(1850—1904),原为英国人,叫拉夫卡迪·赫恩,生于希腊。一八九○年以记者身份去日本,并与日本女人小泉节子结婚,入了日本籍,著有关于日本的英文著作多种。

③丰臣秀吉统一全国后,于一五八七年下令禁止天主教。日本武将德川家康(1542—1616)于一六○三年成立江户幕府,一六一三年重新下令禁止天主教。

(一九一六年十月)

文洁若 译

 %%。



戏作三昧

。小。说网
戏作三昧①  

芥川龙之介 

①三昧是佛教用语,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如称在某方面造诣深湛为“得其三昧”。此处指主人公马琴专心致志于戏作的写作。



那是天保三年①九月间的一个上午。从早晨起,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挤满了浴客,依然保持着几年前问世的式亭三马②的滑稽本里所描述的“神抵,释教、恋、无常,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③那副景象。这里有个梳妈妈髻儿④的,正泡在澡水里哼唱俗曲⑤;那里有个梳本多髻儿⑥的,浴罢在拧手巾;另一个圆圆前额、梳着大银杏辔⑦的,则让擦澡的替他冲洗那刺了花纹的背;还有个梳由兵卫髻⑧的,从刚才起一个劲儿洗脸;再有就是一个剃光头的,蹲在水槽⑨前面不停地冲澡;此外也有专心致志地玩着竹制的玩具水桶和瓷金鱼的顽童⑩。一片濛濛热气之中,在从窗口射进来的朝阳映照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们,湿渌渌的身子柔和地闪着光,在狭窄的冲澡处蠕动着。澡堂里热闹非凡。首先是浇水和木桶碰撞声,其次是聊天唱小调。从柜台那儿还不时传来打拍板⑾的声音。因此,石榴口⑿里里外外简直像战场一样嘈杂。这还不算,商贩啦,乞丐啦,都掀开布帘进来。浴客更是不断地进进出出。

①天保三年是一八三二年。

②式事三马(1776—1822),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③见《浮世澡堂·澡堂概况》。日本古时编辑歌集,多以“神祗、释教、恋、无常”这四者分类,这里指澡堂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④古时日本男子蓄发结髻,平时在理发店梳,妈妈髻儿是文化年间(1804—1817)江户下层社会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种格式不入时的头,意思是说老婆所梳。

⑤原文作歌祭文,江户时代山僧唱的一种俗曲。

⑥本多髻儿是日本江户时代男人流的一种发式。

⑦大银杏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流的发式,髻端像银杏叶一般张开来,故名。

⑧由兵卫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男子发式。

⑨用大锅把水烧热后倒在水槽里,供浴客浴后洗脸净身之用。

⑩原文作虻蜂蜻蜓。日本江户时代的男孩子或小伙计将剃剩下的一绺头发梳成牛虻、蜜蜂或蜻蜓翅膀状,此处用来作顽童的代名词。

⑾浴客有需要“擦澡”者,老板就用拍板通知擦澡工,照例女汤两下,男汤一下。

⑿浴池入口设有半截板屏,地下放着木台,入浴的人必须迈过木台,从板屏和木台之间的空隙当中钻进去。据说是为了防止澡水变冷,俗称石榴口。

在这一片杂乱当中,有个六十开外的老人谦恭地靠在角落里,静静地擦洗污垢。两鬓的头发黄得挺难看,眼睛好像也有点毛病。但是,瘦削的身子骨儿却很结实,说得上是棒势,手脚的皮虽松了,却还有一股子不服老的硬朗劲儿。脸也一样,下颚骨挺宽的面颊和稍大的嘴巴周围显出动物般的旺盛精力,几乎不减当年。

老人仔仔细细地洗罢上半身,也没用留桶①浇一浇就洗起下半身来了。不管用黑色甲斐绢②搓多少遍,他那干巴巴、满是细碎皱纹的皮肤也搓不出什么污垢来。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只脚,就像泄了气一般停下了攥着布巾的手。他俯视着密桶里混浊的水,窗外的天空清晰地映现在水里,疏疏朗朗的枝子上挂着红红的柿子,下面露出瓦屋顶的一角。

①常年来洗澡的主顾在澡堂里备有专用水桶,叫做留桶。

②甲斐绢是甲斐国郡内地方生产的绸子。

这时“死亡”在老人心里投下了阴影。但是这个“死亡”却不像过去威胁过他的那样有恐怖的因素;犹如映现在桶里的天空,它是那么宁静亲切,有一种解脱了一切烦恼的寂灭之感。倘若他能够摆脱尘世间所有的劳苦,在“死亡”中永眠,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连梦也不做,那他将会多么高兴啊。他不但对生活感到疲倦,几十年来不断写作,也使他筋疲力竭……

老人茫然若失地抬起眼皮来。四下里,伴随着热闹的谈笑声许许多多赤身露体的人在水蒸气当中穿梭般地活动着。石榴口里的俗曲声中夹进了唱小调①和优西可诺调②的声音。刚刚在他心中投下阴影的“死亡”,在这里当然丝毫也看不到。

①原文作美里耶斯,是一种较短的长歌。

②优西可用调是江户时代的流行歌曲。因附有“优西可诺、优西可诺”的叠句,故名。

“哎呀,先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碰见您。我做梦也没料到曲亭先生①会一大早来洗澡。”

①曲亭先生即泷泽马琴(1767—1848),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小说家,曲亭、著作堂主人、蓑笠渔隐都是他的号。他花二十八年的时间写了一部长达九十八卷的《南总里见八犬传》。该书通过仁、义、札、智、信、忠、孝、悌八德化身的八大士的行动,鼓吹劝善惩恶思想。

老人听到有人这么招呼他,吃了一惊,一看,旁边有个红光满面、中等身材、挽着细银杏髻①的人,前面摆个留桶,肩上搭块湿手巾,笑得挺起劲。他浴罢,大概正要用净水冲身。

①细银杏髻,也叫小银杏髻,江户时代日本男子流的发式,形状略小于大银杏髻。

马琴泷泽琐吉微笑着,略带嘲讽地回答说:“你还是那么快活,好得很。”



“哪里的话,一点儿也不好。说起好来,先生,《八犬传》才越写越出色,离奇呢,写得真好啊。”那个挽着细银杏髻的人把肩上的手巾放在桶里,拉开嗓门谈开了。“船虫①化装成宫女,企图害死小文吾②。他一度给抓起来,遭到严刑拷打,最后庄介③把他营救下来。这段情节安排得妙极了。这样一来,庄介和小文吾又重新相逢。鄙人近江屋平吉只是个卖小杂货的,虽不才,自认为对小说还是有研究的。就连我对先生的《八犬传》都挑不出毛病来。我算是服了。”

①船虫是《八犬传》里的人物。

②小文吾即犬田小文吾悌顺,八犬士之一。

③庄个即犬川庄介义任,八犬士之一。

马琴又默默地洗起脚来。他对热爱自己作品的读者一向怀有一定的好感,可决不会因此就改变对那个人的评价。对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事。但奇怪的是,相反地,他对一个人的评价也从来不会损害对他那个人的好感。因此,在一定的场合,他能够对同一个人同时产生轻蔑和好感。这位近江屋平吉正是这样一个热心的读者。

“写那样大部头的作品,花的力气也不同寻常啊。眼下先生称得上是日本的罗贯中喷——哎呀,这话说得造次啦。”

平吉又朗笑起来。正在旁边冲澡的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挽着小银杏髻、长着一双对眼儿的人,大概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打量着平吉和马琴,露出一副觉得莫名其妙的神色,往地下吐了口痰。

马琴巧妙地把话题一转,问道:“你还热衷于发句①吗?”然而并不是因为对眼儿的表情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才这么做的。他的视力幸而(?)已衰退到看不清这些了。

①发句原指排谐连句的第一句,后来独立成短诗,即排句。

“蒙先生询问,惶恐得很。我本来搞不好,偏偏喜欢这些,厚着脸皮三天两头到处参加评诗会①。但不知怎么回事,总也没有长进。喏,先生怎么样?对和歌、发句有没有特殊的兴趣?”

①原文作这座,许多人聚坐一堂作徘句,互相评议,创始于日本江户时代文政年间(1818—1829)。

“不,那玩意儿我虽做过一个时期,可完全做不好。”

“您别开玩笑啦。”

“不,大概是不合脾胃,直到现在也还没入门呢。”

马琴在“不合脾胃”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并不认为自己不会做和歌、徘句。当然,他自信对这方面还是懂得不少的。但是他一向看不起这一类的艺术。因为不论和歌还是徘句,篇幅都太小了,不足以容纳他的全部构思。抒情也好,叙景也好,一首和歌或徘句不论作得多么出色,把它的思想内容填在他的作品里也仅仅是寥寥数行而已。对他来说,这样的艺术是第二流的。



他加强语气说“不合脾胃”,是含有这样轻蔑之意的。不巧近江屋平吉好像全然没听懂。“哦,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我原以为像先生这样的大作家,不拘什么都能一气呵成呢。俗话说得好:天不与二物。”

平吉用拧干了的手巾使劲搓身,搓得皮肤都发红了,用含蓄的口吻说。马琴说的本是谦虚之词,却被平吉照字面上来理解了,对此,自尊心很强的马琴感到莫大的不满。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平吉那种含蓄口吻。于是他把手巾和搓身绢往地下一扔,直起腰来,面呈不悦之色,用炫耀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的和歌作家和徘句师父的水平,我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忽然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就连方才平吉对《八犬传》赞不绝口的时候,他也没怎么觉得高兴。那末,现在反过来被看成是个不会作和歌、徘句的人,却又感到不满,显然是个矛盾。他蓦地醒悟到这一点,恰似掩盖内心的羞愧一般,急匆匆地把留桶里的水从肩上浇下来。

“是啊,不然的话,您也写不出那样的杰作啊。这么说来,我能看出您会作和歌、徘句,我的眼光也了不起吧。哎呀,怎么替自己吹起来了。”

平吉又哄笑起来。刚才那个斜眼儿已经不在左近了,他吐的那口痰也给马琴浇的水冲掉了。但马琴当然比方才还要感到惶恐。

“哎呀,不知不觉谈了这么半天,我也去泡泡澡吧。”

马琴感到怪尴尬的,他这么招呼了一声,边生自己的气,边慢腾腾地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位和蔼可亲的忠实读者。

由于马琴那么一夸口,平吉似乎觉得连他这个忠实读者脸上都添了光彩。他像是追在马琴后面般地说:“先生,改天请您作一首和歌或排句好不好?您答应了?可别忘记啊。那末我这就告辞了。您路过我家的时候,请在百忙之中进来坐一坐。我也会到府上去叨扰的。”

于是平吉边把手巾重新涮洗一遍,边目送着朝石榴口走去的马琴的背影,心想:回家后,该怎样把遇见曲亭先生的事讲给老婆听呢。



石榴口里幽暗得像黄昏一般。濛濛热气笼罩得比雾还要浓。马琴眼睛不好使,晃晃悠悠地用手分开人群,总算摸索到了澡池的一角,好容易把满是皱纹的身子泡在水里。

水有点热。他感到热水浸入了指甲尖,就深深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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