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过去了。
这时蜘蛛囊巢里,在无数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对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厅中间断食静卧的、现在已经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在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咬开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或者不如说,是丝垫变成了百十个微粒子在活动着。
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拥上通风透光的红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还有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另有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与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如果它们能叫的话,在这白昼的红月季花上,一定会像挂在枝头的小提琴在风中歌唱那样,鸣叫轰响。
然而,在这圆屋顶的窗子前边,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蹲在那儿。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不动一动了。那洁白大厅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儿——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这既是产房又是墓地的纱幕般的顶棚之下,尽到了做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个生于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女性。
一九二○年四月作
吕元明 译
。。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蛙
蛙
芥川龙之介
在我住所旁边,有一个旧池塘,那里有很多蛙。
池塘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菖蒲。在芦苇和菖蒲的那边,高大的白杨林矫健地在风中婆娑。在更远的地方,是静寂的夏空,那儿经常有碎玻璃片似的云,闪着光辉。而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里,比实物更美丽。
蛙在这池塘里,每天无休无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着。乍一听,那只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声。然而,实际上却是在进行着紧张激烈的辩论。蛙类之善于争辩并不只限于伊索①的时代。
① 伊索是约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陆续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发表,成为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
那时在芦苇叶上有一只蛙,摆出大学教授的姿态,说道:“为什么有水呢?是为了我们蛙游泳。为什么有虫子呢?是为了给我们蛙吃。”
“对呱!对呱!”池塘里的蛙一片叫声。辉映着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几乎都让蛙给占满了,赞成的呼声当然也是很大的。恰好这时候,在白杨树根睡着一条蛇,被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闹声给吵醒了。于是抬起镰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着嘴唇。
“为什么有土地呢?是为了草木生长。那么,为什么有草木呢?是为了给我们蛙遮荫凉。所以,整个大地都是为了我们蛙啊!”
“对呱!对呱!”
蛇,当它第二次听到这个赞成的声音的时候,便突然把身体像鞭子似地挺起来,优哉游哉地钻进芦苇丛里去,黑眼睛闪着光辉,凝神窥视着池塘里的情况。
芦苇叶上的蛙,依然张着大嘴巴进行雄辩。
“为什么有天空呢?是为了悬起太阳。为什么有太阳呢?是为了把我们蛙的脊背晒干。所以,整个的天空也都是为了我们蛙的啊!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蛙的。森罗万象,悉皆为我这一事实,已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当敝人向各位阐明这一事实的同时,还愿向为我们创造了整个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谢!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蛙仰望着天空,转动了一下眼珠儿,接着又张开大嘴巴说:“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呵……”
话音没落,蛇脑袋好像抛出去似地向前一伸,转眼之间这雄辩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呱呱呱,糟啦!”
“嘎嘎嘎,糟啦!”
“糟啦!呱呱呱,嘎嘎嘎!”
在池塘里的蛙一片惊叫声中,蛇咬着蛙藏到芦苇里去了。这之后的激烈吵闹,恐怕是这个池塘开天辟地以来从来也没有过的啊。
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年轻的蛙一边哭一边说:“水、草木、虫子、土地、天空、太阳,都是为了我们蛙的。那么,蛇是干什么的呢?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吗?”
“是呀!蛇也是为了我们的。要是蛇不来吃,蛙必然会繁殖起来。要是繁殖起来,池塘——世界必然会狭窄起来。所以,蛇就来吃我们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说是为多数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牺牲。是啊,蛇也是为了我们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为蛙!应该赞颂神的名字啊!”
我听到一个年老的蛙这么回答道。
一九一七年九月作
吕元明 译
。。。!
火男面具
_生
火男面具
芥川龙之介
① 原文作ひょつとこ,系火男(ひをとこ)的讹音。是一种眼睛一大一小、噘着嘴的丑男子面具。据说男人用吹火竹吹火就是这样的表情,故名。
吾妻桥②上,凭栏站着许多人。警察偶尔来说上几句,不久就又挤得人山人海了。他们都是来看从桥下经过的赏花船的。
② 吾妻桥是东京隅田河上的一座桥,架在台东区浅草和黑田区之间,修建于1774年。
船不是孤零零的就是成双地从下游沿着退潮的河逆流而上,大抵都是在中间拉起帆布篷,周围挂着红白相间的帏幕。船头竖着旗子或是古色古香的幡。篷子里的人好像多半都喝醉了。透过帏幕的缝隙,可以看到将一样的毛巾扎成吉原式③或米店式④的人们,“吆”啊,“二”地猜着拳。还可以看到他们摇晃着脑袋,吃力地唱着什么。桥上的人们看来,只能引起滑稽的感觉。每逢载着伴奏队或乐队的船打桥下经过,桥上就哄然大笑起来,还饶上一两声“混蛋”。
③ 吉原是江户时代(1600…1867)江户(今东京)的公娼街,逛吉原花街的风流子弟将毛巾俏皮地扎在头上。江户时代也叫德川时代。
④ 米店伙计为了遮灰尘,用毛巾包上头,后脑勺打个结。
从桥上望去,只见河水像马口铁一样白茫茫地反射着阳光,时而驶过一只小汽船,给河面镀上一层耀眼的横波。快活的大鼓、笛子和三弦声像虱子一样把平滑的水面叮得发痒。从札幌啤酒厂的砖墙尽处一直到远远的堤岸那一头,一片朦朦胧胧,堆白叠粉,连绵不断,那就是正怒放的樱花。言问码头好像有不少日本式木船和小划子靠了岸。由于刚好被大学的小船库遮住了光线,从这里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东西在蠕动。
这当儿,又有一艘船从桥底下钻过来了。这也是赏花的驳船,从方才起,已经驶过好几艘了。红白相间的帏幕竖起同样红白相间的幡,两三个船夫头上扎着同一式样的、印有红樱花的毛巾,轮流摇橹撑篙。但是船的进度仍然不快。可以看到帏幕后面约莫有五十来人。从桥下钻过之前,可以听到两把三弦合奏《迎春梅》之类的调子,奏完后,突然加进锣声,开始了热热闹闹的伴奏。桥上观众又哄笑起来了。还传来了孩子在人群当中挤得哭起来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嗓门儿:“瞧呀,跳舞哪!”——船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戴着火男面具,正在幡幛下面胡乱跳着舞。
那个戴火男面具的人,褪下了秩父铭仙①和服上身,露出里面那件漂亮的友禅②内衣。内衣的袖子是白地蓝花,黑八③领子邋里邋遢地敞开来,深蓝色腰带也松了,在后面耷拉着,看来他已经酩酊大醉。当然是乱跳一气,只不过是来回重复神乐堂④的丑角那样的动作和手势而已。而且酒喝得行动好像都不灵了,有时候只能让人觉得他仅仅是为了怕身体失掉重心从船舷栽下去才晃动手脚。
① 铭仙是日本埼玉县的秩父市所产的棉绸。
② 友禅是友禅染的简称。宫崎友禅(1681…1763)发明的一种染法,色彩丰富鲜明,有人物、花鸟、山水等花样,一般染在绉绸或棉布上。
③ 黑八是黑八丈的简称。一种黑色厚绢,用来作男人和服内衣的袖口和领子。原产于八丈岛,故名。
④ 神乐堂也叫神乐殿,设在神社里奏神乐用的殿宇。神乐是祭神的音乐和舞蹈,雅乐的一种。
这样一来就更好笑了,桥上哇啦哇啦地起哄。大家边笑边相互发表这样一些议论:“你瞧他扭腰的那股劲儿。”“还挺得意呢。不知是哪儿来的这块料?”“奇怪。哎呀,差点儿掉了一跤。”“还不如别戴着面具跳呢。”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过一会儿,戴假面具跳舞的那个人,逐渐脚步蹒跚起来,扎着赏花手巾的头,恰似一只不规则的节拍器那样晃动着,好几回都差点儿栽到船外去。船夫大概也放心不下,从身后招呼了两次,可是他好像连这也没听见。
这时,刚刚驶过的小汽船激起的横波,沿着河面斜着滑过来,驳船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那瘦小身躯,好像一下子吃不住劲儿了,打了个趔趄,朝前边晃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却又犹如正在旋转的陀螺猛地被刹住一般,转了个大圈儿。一眨眼的工夫,穿着棉毛裤的两脚朝天,倒栽葱滚落到驳船的篷子里了。
桥上的观众又哄然大笑起来。
这下子大概把篷子里的三弦给砸断了,透过帏幕的缝隙望去,喝醉了酒,闹得正欢的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慌了神。一直在伴奏的乐队也登时像喘不过气来似地一声不响了,光听见人们在吵吵嚷嚷。总之,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混乱局面。过一会儿,有个酒喝得脸上通红的男人从帏幕里伸出脑袋,惊慌失措地摆着手,急匆匆地不知对船夫说了句什么。于是,驳船不知怎地突然向左掉转船头,朝着与樱花方向相反的山宿河岸驶去。
十分钟之后,戴火男面具的人暴亡的消息就传到桥上观众的耳里了。第二天的报纸的“琐闻集锦”栏刊载得更详细一些。据说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患的是脑溢血。
山村平吉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日本桥若松町开办画具店。平吉是四十五岁上死的,撇下一个满脸雀斑的瘦小妻子和当兵的儿子。虽说不算富裕,倒还雇用两三个人,生活好像过得去。听说在日清战争①时期,他把秋田②一带用孔雀石制的绿颜料都垄断下来,发了一笔横财。在这之前,他那个店不过是个老铺子而已,主顾却寥寥无几。
① 日清战争指中日甲午战争(1894…1895)。
② 秋田是日本东北地区西部的县。
平吉这个人是圆脸盘,头发略秃,眼角上有细碎的皱纹。他有那么一种滑稽劲头,待人一向谦恭和蔼。他的嗜好只是喝酒,酒后倒不怎么闹。不过,有个毛病,喝醉了准跳滑稽舞。照他本人说来,这是从前滨町丰田的女老板学巫女舞的时候,他也跟着练的。当时,不论是新桥还是芳町,神乐都颇为流行。但是,他的舞跳得当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好。说得难听一些,那简直就是乱跳一气;说得好听一些,总还没有喜撰舞③那样讨厌。他本人好像也明白,不喝酒的时候,关于神乐,只字也没提过。即使人家劝他:“山村大哥,出个节目吧,”他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然而只要酒上了劲儿,马上就把手巾扎在头上,用嘴来代替笛鼓的伴奏,叉着腿,晃着肩,跳起所谓火男舞来。他一旦跳开了,就得意忘形地跳个不停。旁边不论弹着三弦还是唱着谣曲,他全不管。
③ 喜撰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初期弘仁年间(810…824)的和歌诗人,后来作了和尚。喜撰舞是歌舞伎舞蹈之一。
由于饮酒过度,有两次他像是中风般地倒下去就昏迷不醒了。一次是在镇上的澡堂里,浴后用清水冲身的时候,倒在水泥地上。那一回只是把腰摔了一下,不到十分钟就清醒过来了。第二次是在自己家的堆房里摔倒的,请了大夫,差不多用了半个钟头,好容易才恢复了神志。大夫每一次都不许他再喝酒,但他只是刚犯病的那个当儿正经一会子,没有喝得涨红了脸。接着就又开戒了。先是说“来上一合④”,喝得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他本人却满不在乎,瞎说什么:“不喝酒好像反而对身体不好哩……”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④ 合是日本容积单位,十合为一升。
平吉喝酒,并不仅仅是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从心理上来说,他也非喝不可。因为一喝酒,胆子就壮起来,不知怎地总觉得对谁也不必客气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谁都不会责怪他。平吉对这一点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平吉只知道自己一旦喝醉了就完全换了个人。当他胡乱跳了一阵舞,酒劲也过去后,人家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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