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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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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艾莲
在日本文坛上,芥川龙之介(1892—1927),素有“鬼才”之称。还在东京大学英文系求学时,便写出名篇《罗生门》(1915);一年后,又以《鼻子》和《山药粥》等短篇崭露头角。尤其《鼻子》一篇,深得大作家夏目漱石的赞赏:“那样的作品再写上二三十篇,当会成为文坛上无与伦比的作家。”芥川果然不负所望,成就一代短篇名家。已经写出《狂人日记》、《孔乙己》、《故乡》等名篇的鲁迅先生,慧眼识英才,于一九二三年,芥川还在世时,便译介了《罗生门》与《鼻子》。所以,在日本现代作家中,芥川龙之介算是介绍得较早的一位。近些年,又有他几部中文译本问世,说明芥川小说的魅力犹存,八十余年来,始终受到我国读者的喜爱。
看日本的小说,常常让我惊讶:讶异于他们对人,对人性,怎么会有如许深的认识和了解!在细小琐碎平平常常的事物中,竟能将人性的某些方面,挖掘剖露得那样尖锐而透彻!这种感触,在读芥川的小说时,是越发强烈了。本集的开篇《罗生门》,便揭露了人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为了一己的生存,不管他人的死活,点出人性中恶的一面。小小说《蜘蛛之丝》,可说是芥川精品之作,进一步揭示出,人的利己本性足以导致自身的毁灭。而《袈裟与盛远》,《竹林中》,以及《报恩记》等,皆直指人性的弱点。不论多么高尚的行为,堂皇的外表,依然掩盖着自私与虚伪。其中,就寓意的深刻,手法的别致,技巧的完善而言,《竹林中》最为人称道,堪称杰作。小说以七段口供连缀而成,但是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案情扑朔迷离。七段口供中,以三个当事人的口供最为关键。三人中必有人将真相隐去,把良心里不可告人之处瞒住。作者意在说明:人总要用谎言来文过饰非,事实真相常被歪曲,客观真理难以认识。二战后,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将《罗生门》与《竹林中》合而为一,改编成电影《罗生门》,在国际上连连获得大奖,使日本电影走向世界。
芥川在探讨人生,考察人性的过程中,不能不看到人世间的丑恶,使他深感失望。这种失望感,反映在《鼻子》、《山药粥》等作品里。为长鼻子苦恼不已的老僧,因鼻子缩短复又陷入新的苦闷;穷武士有了机会实现自己的夙愿——痛喝一顿“山药粥”时,反而倒了胃口,小说喻以理想永远存在于追求之中,一经实现,随即幻灭。《鼻子》同时还揭示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幸灾乐祸的自私心理,以及人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这种对人性的探索与揭露,难免使芥川陷于怀疑和悲观失望。所以,鲁迅说,芥川的小说,“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不安时之心情。”这种矛盾惶遽状态,也是作者本人心情的写照,反映出知识分子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幻灭感。
上面提到的一些作品,都是历史题材。芥川自己曾说,他的小说素材,“大抵得之于旧书”。由于他熟悉典籍,善于从历史故事或神话传说中摄取题材,从中发掘出古今人类共同的人性,一脉相通的心理。所以,芥川的历史小说,“不以再现历史为目的”,而是给予现代的解释,借助历史的舞台,演出当今的悲剧,对作者本人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至于他的现代题材小说,如本集所收的《魔术》。《舞会》、《阿富的贞操》,以及《小白》等,也都脍炙人口,精彩纷呈。
大凡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在创作上,都不会无视技巧的锤炼。芥川当然也不例外,他倾毕生的精力去追求艺术上的理想境界。尝言,为了写出“非凡的作品,有时难免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芥川的代表作之一《地狱变》,集中反映了他的这种创作态度。但在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中,画师良秀虽然能超越世俗,摈弃一切利害打算,为了艺术的完美,不惜牺牲爱女的生命,可是,艺术毕竟抵不过道德,最后还是自缢身亡了。在艺术与强权的对立中,艺术家注定是要失败的。《戏作三昧》和《沼泽地》,也表现了艺术创作的甘苦,可以看做芥川本人心境的流露。
芥川龙之介的一生,恰像《地狱变》里的良秀一样,也是悲剧的结局。说是一生,实在也只三十五年,创作生涯不过十二三年,却写出了一百四十多篇短篇小说,以及为数颇多的小品、随笔、评论、诗歌等。仅就小说而言,不论是历史题材,还是现代题材,芥川从创作伊始,直到死后发表的遗稿,始终都在探讨人性问题。他探讨人生,挖掘人性,结果总是看到现实的丑恶,觉得“人生比地狱还地狱”,深为痛苦,极感矛盾。终于在对未来的“恍惚不安”中,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正当人生之半,大有作为的年纪,服安眠药自杀身亡。他的死,令日本举国震惊,文坛上更是不胜惋惜。这不仅因为芥川龙之介写出了可以奉为经典的短篇小说,丰富了日本的现代文学,更由于他代表了“从大正到昭和初年,日本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一面”。的确,像《蜘蛛之丝》、《竹林中》、《魔术》、〈小白〉等作品,写得珠圆玉润,精巧别致,显示出一种东方的特色,东方的智慧,可谓独出冠时,令人叹服。即便让这位“鬼才”作家忝列世界短篇名家末座,也是毫不逊色的。
限于篇幅,本集只选收了芥川的二十篇小说,难免有遗珠之恨。不过,这二十篇作品,足以尽显芥川风采。芥川之于日本文坛,可谓“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相信他的优秀短篇,也必会在我国读书界找到众多识者和知音。
艾莲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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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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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前言①
楼适夷
① 此文原为湖南人民版《芥川龙之介小说十一篇》(1980年)“书后”,略有删节。
我在一九七六年的四月到六月,翻译了芥川龙之介的十一个短篇,一九七六年是怎样的年头,四月又是什么日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天快要亮的时候,夜照例是特别黑暗而寒冷的。那是我承蒙“姑念老弱”,特别照顾,从接受“再教育”实在同劳改差不离的干校回家已快三年,这三年就整整念了三年书。本来回到破败的老家,书本大半散失,早已“书空咄咄”,总算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没动,我就拼老命地啃起《资本论》来,可怜连笔记也做不好,只会抄摘片段,自以为已经懂了,实际还是半懂不懂。一个弄惯笔墨的人,光念书,不动笔,就好像一天没干活,晚上上床,觉得“虚靡太仓粟”,有点对不起人民的“小米”。有少数跟我划不清界限,有时还来走走的朋友,见我闲着没事,都劝我写些回忆,可是我头上“帽子”,背上“包袱”,家人子孙,全都受累,无碑可立,无悔可忏,我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鲁迅先生说过,不能创作,那就翻译。翻译也算我的老行业,可是外文书早已空空,不是被人当作封资修的罪状搬运一空,就连自己家人,也论斤计两,卖给收旧货的到造纸厂做纸浆去了。开始,好容易借到一部六卷有注解的《万叶集》,我狠了狠心,想弄通这部日本的国宝,古代诗歌的综集,可整整啃了大半年,全书四千五百多首,好容易才译出了七八十首,不但应该知难而退,而且兴趣也不大了。想想到底还是对近代文学熟悉一点,从友人黄源兄借到了一本《芥川龙之介集》,读来深有兴趣,便动手译起芥川的短篇来。
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年——一九二七年)这位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短命的“鬼才”,我一向有点喜欢,旧友重逢,特别亲切。他是一位才华洋溢,学力丰厚,思想深刻,气品高迈,文字清丽,在艺术琢磨上颇有功力的作家。他在极短促的创作生涯中,为日本文学留下一笔极可贵的财产,一百四十多篇作品,除少数中篇,全部都是短篇。在他创作的初期、中期,写过许多历史短篇,其题材的新奇,构思的精深,确在日本文学中别具一格,当时即受读者的爱好和文学前辈的知遇,至今还是广泛流传,万众传诵,用他的版税,设立了一年一度的“芥川奖”,送出了许多文学新人。
他于一九一四年与友人共同创办《新思潮》文艺刊物,发表处女作《老年》,次年又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鬼脸儿》和《罗生门》二作,就受到文坛有识者的注目,成为当时一代大家夏目漱石的门下,受到漱石的赏识,而投身于创作的生涯。一九一六年,他在《新思潮》发表了短篇《鼻子》,漱石就对他说:“你再写十篇这样的作品,则不但在日本,即在世界文坛上,也将成为一位有特色的作家了。”此后数年,他的创作力分外旺盛,艺术修炼,日益精进,连续出版了三本短篇集:《罗生门》、《烟草和恶魔》、《傀儡师》,而成为一方的大家。但是由于时代的前进,社会斗争的剧烈,使他思想上原有的怀疑、彷徨和神经质的阴暗的一面日益浓厚,这些便表现在他后期的一些作品中。思想彷徨的结果,终于以正当三十五岁的盛年,于一九二七年七月,在自己家里,服了大量的安眠药,抢救无效,而告别了这个世界。
在他死后的纷纷议论中,有人把他比做古罗马帝国的政治家和小说家倍德罗纽斯(gauis petronius arbiter?…65),一身浸润了过去阶级最高的教养,但不能不见到新的时代的胎动,而感到自己已经赶不上去了。于是,便走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我对这位作家的作品读过一些,但不全面,平素亦更无深入的研究,但他在初、中期写的一些历史题材的短篇,却深深地吸引了我。正当天安门广场四五运动之后,我在闭门深居之中,作为自己日常的课程,也可以说作为逃避现实,逃避痛苦的一种手段,便选出了自己所偏爱的篇目,重作冯妇,又理旧业,开始翻译起来。一个动惯笔墨,长期被逼停止,又见到自己亲笔写出来的稿纸,渐积渐厚,首先已得到了劳动的乐趣。而且说起来芥川不但充实了我那时的日常生活,使我每晚上床,感觉这一天没有白过,而且这工作还居然打救了我一次。原来四五运动我的确没有参加,但四月一日,一位常上我家来谈天的青年友人,告诉我天安门广场怎样热闹,盖天铺地的花圈,一望无际的白花,满墙满壁的诗歌,和飘扬空际的大挽联。我听了大为冲动,马上拿起拐棍,同这位小友一起,去了一次广场。在庄严肃穆、成群结队的青年行列中,一直挤上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高台。我的确是去过一次,回家也没有告诉家人。其实后来知道,在这几天中,一家人包括老伴和身边儿女,谁都各自去过广场,抄过诗与挽联。可是风声紧了,有人在四处追踪去过广场的人,和私自抄下来的歌诗。有许多人,居然因此提将官里去。而我这个闭门深居的糟老头子,也居然荣幸承蒙什么人员的一度拜访,问我在家里干些什么?我连忙沏茶点烟,殷勤接待,说明自己正搞些古老东西,消遣消遣。他们见我案头上果然堆满了一堆厚重的工具书,一叠写好的稿纸,于是好像随手拿起似的,翻了一翻,还称赞我这么大年纪,还那么用功,受了表扬,告辞而去了。我便又大胆放心地译下去。
我明明知道这些先生太太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不过一要耐心,二要长寿,总有一天会苦到那个时候的。但翻译的目的,倒并不准备将来会有发表出版的日子。为了“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我还请人刻了一个图章,叫做“二三书屋之印”。那就是用两张复写纸,复写出三张稿纸,装订成册,变成一本书的样子,请二三家人,和二三个不与我划清界限还有往来的友人,充当我的读者,也算“与众共乐”了。这《芥川龙之介小说十一篇》,也就是这《二三书屋》的出版物之一。然而流传出去,居然辗转转阅,大受欢迎,搞得我自己手边一本也无。
首先《罗生门》是鲁迅先生早已译过的(一九二三年《日本现代小说译丛》),我在复译之时,从先生译文中,受到不少教益。先生还译过芥川的《鼻子》,可能是最早介绍芥川的了。后来他说过还想介绍点芥川后期的作品,但因战斗频繁而未能实现。记得解放前开明书店出过一本《芥川龙之介集》,内容篇目,则一时想不起了。
其次,这里有一篇《奉教人之死》,原作伪托古籍,全用文言书写,我就东施效颦,勉学林琴南式的笔调。林琴南莫道他不识外文,赖人口译,才作笔述,但其所译,竟似重新创作,传情绘形,词达气顺,有其独自的特色,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