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才不是呢。”
他斜睇了我半天才点头。“好吧,不干我的事。你要上哪去?”
“不知道。”
“你要差事吗?”
“好啊,先生,我想要工作。”
“那不丢脸。你会做啥?”
“什么都能做。”
格雷迪冒出来,把陶罐交给老骆。他用袖子抹了罐口才递给我。“来一口吧。”
这个嘛,我不是没喝过烈酒,但那跟私酿酒是天差地别两码子事。那酒让我的胸口和脑袋都燃起地狱恶火,我喘息着,硬把涌上来的眼泪憋回去,即便肺叶快要爆了,仍然注视着老骆。
老骆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缓缓点头。“我们早上会在尤蒂卡停车,到时我带你去见艾蓝大叔。”
“谁呀?什么啊?”
“你知道的嘛,就是艾蓝·邦克尔,天下第一马戏主持人,天上地下宇宙内外至尊之主。”
我铁定是一头雾水的模样,老骆才会绽出无牙的笑容。“小子,别跟我说你没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要命,各位。他还当真不知道!”他笑呵呵环视其他人。
格雷迪和比尔笑得畅快。只有老黑没好气,绷着脸把帽檐拉得更低。
老骆转向我,清清嗓子,品味每个字似的慢慢说:“小子,你跳上来的可不是寻常的火车,这是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飞天大队。”
“什么啊?”
“哎,你真宝,真是够宝的了。”他擤起鼻子,用手背揩掉笑出来的泪,“哎哟,小子,你跑来马戏班子了啦。”
我对他眨眨眼。
“那边那个是大篷。”他举起煤油灯,弯曲的手指朝那一大堆帆布点了两下。“有一辆篷车跑错路线了,撞得稀巴烂,就成了这副德性了。找个地方歪着睡一下,还有几个钟头才停车。不过,你可别拣太靠近门的地方,那个门角可尖得咧。”
..
大象的眼泪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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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长的刺耳刹车声唤醒了我。我在帆布堆里,身子比入睡时深陷许多,一时之间迷迷糊糊,片刻才摸清自己人在哪里。
火车抖颤着停下来,呼出蒸气。老黑、比尔和格雷迪爬起来,一言不发跳下车。他们离开后,老骆瘸着过来,弯下腰戳我。
“来吧,孩子。趁着工人没来搬帆布,你赶紧下车,我带你去找疯子乔,看他今天早上收不收你。”
“疯子乔?”我坐起来,腿肚发痒,脖子疼得要散了。
“就是马队的头儿。他管的是役马,不是表演马,反正奥古斯特也不让他碰。其实,不准他摸的大概是玛莲娜,不过一回事儿,玛莲娜什么马都不会让你碰。去找疯子乔,起码还有点指望。我们一连几回碰上天公不作美,场地烂巴巴,他好几个手下苦工做腻了跑掉,人手不太够。”
“为什么叫他疯子乔?”
“我也说不上来。”老骆说,指头伸进耳朵掏,又细瞧抠出来的东西。“好像在苦窑蹲过一阵子,可是我不清楚原因。依我说,你最好也别问他。”他手指在裤子抹两下,悠悠晃到门口。
“好啦,快来!”他回头看我。“没那个闲工夫干耗啦!”他慢慢移到门边,小心翼翼滑到碎石地面。
我再没命地多搔一把腿肚,系上鞋带跟着走。
火车停在一大片青草地边,草地另一边零星立着几栋砖房,黎明前的昏微天光映衬出房子的轮廓。无数胡茬脏汉仿佛蚂蚁包围糖似的,涌出来聚在火车边,嘴里骂骂咧咧,伸着懒腰,点燃香烟。坡道、斜槽砰地放到地上,六匹、八匹马不晓得打哪儿蹦出来的,并排走下车在泥地上排开。一匹马又一匹马现身,截短尾巴的巨大佩尔什马
佩尔什马(percheron):一种原产于法国佩尔什地区的重型挽马。咚咚咚走下坡道,喷着鼻息,喘着气,而且已经戴妥马具。两边的人将双开门尽量挨在坡道两侧,让马匹不会太靠近边缘。
一群人朝我们过来,头低低的。
“早啊,老骆。”领头的人到我们旁边时扔下这么一句,便爬上车厢,其他人跟着攀上去。他们围着一捆帆布,拖到门边,哼着使劲把帆布推出大约半公尺,整捆便在尘土飞扬中落地。
“早安,威尔。嘿,有没有烟分一根给老人家呀?”老骆说。
“当然有。”那人站直身子拍拍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弯掉的香烟,“是德罕公牛牌的手卷烟,不好意思。”他倾身递烟。
“手卷烟就够好的了。谢啦,威尔,太感谢了。”老骆说。
威尔的大拇指朝我一撇,“那是谁呀?”
“一只菜鸟,叫雅各·扬科夫斯基。”
威尔看看我,转头朝门外吐口水。“有多菜?”他仍旧对着老骆说话。
“菜到不能再菜。”
“你把他弄进团了没?”
“没。”
“嘿,希望你交上好运道。”他朝我举举帽子,“皮条要绷紧一点哦,孩子,如果你了解的话。”他的身形隐没到车厢内。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但老骆已经举起脚步,我小跑步追上他。
这会儿有无数的马匹和脏汉子混在一起。乍看之下,整个场面只一个“乱”字了得,可是等老骆点燃香烟,几十组人马已经准备停当,沿着平板货车走,将篷车拉向斜坡道。篷车的前轮一碰上木头斜坡道,操控车辕的人便窜到一旁。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因为篷车上载满东西,滚下坡道后还会冲上三四公尺才停。
在晨光中,我看清昨夜辨识不出的东西。篷车是鲜红色的,边缘是金色,车轮绘着旭日图案,每辆车上都醒目地标示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一待篷车串连起来,佩尔什马便套上挽具,拉着沉重的篷车穿过青草地。
“当心哪。”老骆说,攫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身边。他另一手按住帽子,软趴趴的香烟叼在嘴里。
三个人策马飞奔,忽地转向驰到草地另一边,沿着边缘走一遭,然后调头回来。领头的人左看右看,机敏地检视地面。他把两条缰绳都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从一只皮袋子里取出旗镖,一一射到地面。
大象的眼泪 三(2)
“他在干吗?”我问。
“在标出场子。”老骆说,走到一辆牲口车厢前面停下来,“乔!嘿,乔!”
一颗头探出门口。
“这里有一只菜鸟,才刚出道儿,你能用他吗?”
那人走到斜坡道上,用缺了三根指头的手推高帽檐,上上下下打量我,从嘴巴一侧吐出一坨深褐色的烟草汁液,又走回车厢。
老骆贺喜地拍我手臂,“你被录取了,孩子。”
“是喔?”
“对呀,现在你去铲马粪,我晚点再来找你。”
牲口车厢脏得吓死人。我和一个叫做查理的大孩子一起工作。他的脸蛋和女娃儿一样平滑,嗓子还不曾变声。感觉上我们好像铲掉了一立方吨的粪便之后,我停下手,打量剩下的部分,“他们这里到底塞了多少马啊?”
“二十七匹。”
“哇,一定挤到动弹不得吧。”
“就是要让它们不能动啊。”查理说,“楔子马一上来,马就都通通不能趴下去了。”往年马戏团为避免旅行时动物践踏伤亡,牲口车厢必定拥挤到动物须全程站立。当动物全部上车后,便在正中央两只之间再塞进一匹受过推挤训练的马,由它硬挤出一块地方安顿自己,这匹就是所谓的楔子马。——译者注
我突然明白昨晚看到的马屁股是怎么一回事了。
乔出现在门口,吼一声:“旗子升起来啰。”
查理扔掉铲子,朝门口迈步。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我说。
“伙房的旗子升起来了。”
我摇头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懂。”
“祭五脏庙啦。”
这句我懂,我也扔掉铲子。
帆布篷子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不过最大的一顶倒是仍然平放在地,显然那就是所谓的大篷。男人们站在接缝上,弯腰把帆布片串缚在一起。一根根的木桩沿着中心线耸立,已经悬挂好国旗,加上木桩上有索具,看来仿佛帆船的甲板和桅杆。
八人大锤队没命地在大篷整个周边打下界桩,待一只大锤打在一根界桩上,另外五只大锤也行将落下,打桩声犹如机关枪扫射,在一片吵嚷声中分外明显。
还有好几批人在竖立巨大的木桩。查理和我经过一伙人,十个人倾全身重量在拉一条绳索,另一个人在一旁吆喝:“拉,抖,停!再来—— 拉,抖,停!好,竖起来!”
炊事篷再好找不过了。根本不用那橘、蓝旗帜,不用那锅炉在后头蒸腾,也不用跟随那朝着炊事篷前进的人潮,光是香味便像炮弹一般钻进我的脏腑。打从前天我便肚子空空到现在,肠胃都饿得纠成麻花卷啦。
伙房的篷面拉了起来,以利通风,但是中间用一块布幕隔成两半。这一头是有红白格纹桌巾、银器、花瓶的桌位,一旁食品保温桌子前面却是脏汉们排成的蜿蜒长龙,两边压根不搭调。
“天哪,好丰盛啊。”排队的时候我跟查理说。
有马铃薯煎饼、香肠、一篮篮堆积如山的厚片面包。滚刀切工的火腿、各种煮法的蛋、一壶壶果酱、一碗碗柳橙。
“这算什么。这些在大伯莎通通有,他们还有侍者咧,只要坐到桌旁,菜就送到你面前。”
“大伯莎?”
“就是林铃兄弟马戏团。”他说。
“你在那边做过喔?”
“唔……没有。不过我认识在那里当过差的人!”他羞赧起来。
我拿起盘子,把马铃薯、蛋和香肠堆成小山,拼命不露出馋相。那香味排山倒海,我张开嘴巴,深深吸气,这活脱是天降美食嘛,确实是天降美食啊。
老骆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来,把这个交给那边那个家伙,就在柜台最后面那里。”他塞了一张粮票到我空着的那只手。
那人坐在折叠椅上,从软呢帽下檐看人。我拿出粮票,他抬眼看我,双臂牢牢交抱。
“哪一组的?”他说。
大象的眼泪 三(3)
“什么?”我说。
“你是哪个组的?”
“呃……不清楚,我整个早上都在牲口车厢铲马粪。”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仍旧对我的粮票视而不见,“那可能是表演马、役马或兽篷,到底哪一个?”
我没有接腔。我很肯定老骆提过起码两个,但不记得细节。
“你不晓得你在哪一组,你就不是我们团里的人。你到底是谁呀?”
“没问题吧,埃兹拉?”老骆说,来到我后面。
“有问题。这个土包子自以为聪明,想混进来蒙一顿早餐。”埃兹拉说,朝地上啐口水。
“他才不是什么土包子。他是菜鸟,跟我一道的。”老骆说。
“是吗?”
“是啊。”
那人把帽檐翻起来仔细打量我,从头到脚都没看漏。他停了一会才说:“好吧,老骆,既然你要罩他,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抽走我的粮票,“还有啊,下回他亮粮票之前,你教教他怎么讲话才不会露馅,行吧?”
“那我到底是哪一组的?”我问,朝桌位走去。
“嘿,不能坐这边。”老骆挽起我的胳膊,“这些桌子不是给我们这种人坐的。你没搞清楚这里的规矩之前,跟我跟紧一点。”
我跟着他到布幕另一边,那边的桌子首尾相连,光秃秃的木桌上只摆了盐罐和胡椒罐,没有花。
“另一半是给谁坐,艺人吗?”
老骆瞪我一眼,“妈呀,孩子,你没摸熟行内话,嘴皮子就闭紧一点,好吗?”
他坐下来,半块面包立刻塞入口中,嚼了一阵才看我,“坐呀,你心里也甭嘀咕,我只是得照应你。你见识过埃兹拉了,他不过是温驯的小猫呢。坐下吧。”
我又瞅了他片刻才走到长凳前,搁下盘子,瞄一眼沾满粪便的手,在裤子上揩揩,脏污却没减损半分,管他的,照吃不误。
“那行话到底怎么说啊?”我终于问了。
“他们叫角儿。”老骆说,嘴里塞满嚼到一半的食物,“你是役马组的,暂时。”
“那角儿们在哪里?”
“他们应该随时会到。还有两列火车没到,他们睡得晚,起得晚,到的时间刚刚好赶上吃早点。说到这个,你可千万别当着他们的面叫‘角儿’啊。”
“那要怎么叫?”
“要叫他们艺人。”
“那都叫他们艺人不就结了?”我说,一丝不快渗入话里。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是我们这一边的。没关系,你早晚会懂的。”远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说曹操曹操到。”
“艾蓝大叔在他们那边吗?”
“对,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要晚一点才去见他。场子没搭好之前,他都跟闹牙疼的狗熊没两样,很难伺候的。嘿,你在乔那边做得怎么样?铲马粪痛快吗?”
“我不在乎。”
“嗯,我看你不是就这么点能耐。我跟一个朋友讲过你的事。”老骆说,握着一块面包去吸盘子底的油,“吃饱了你就去他那边,他会帮你跟上面讲好话。”
“那我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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