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科一把掀开毯子,站起来。他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公分高,顶多一百二。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咂咂嘴,然后搔搔头、胳肢窝和胯下。小狗在他脚边跟前跟后蹦蹦跳,猛摇它的短尾巴。
“来吧,昆妮。”他说,兜起小狗,“你要出去吗?昆妮要出去?”他对准褐白相间的狗头一吻,穿过小小的房间。
我窝在角落鞍褥上看着他们。
“金科?”我说。
要不是他摔门摔得那么狠力,我可能会以为他没听见。
我们这列车停在飞天大队列车后面的铁道支线。飞天大队显然几个钟头前便停在那里了。帆布城已然矗立,乡民们聚集过来,欢喜地四处打量。一排排的孩童坐在飞天大队的车顶,眼睛放光细看场地上的活动。他们的父母聚在下面,牵着较年幼的孩子,指出面前的种种奇景。
工人们从主列车的寝车车厢爬下来,点燃香烟,穿过场地去伙房帐篷。那里的蓝、橘旗帜已经随风飘扬,旁边的锅炉水汽蒸腾,欢喜地宣告早餐已经在篷内等着大家食用。
艺人也下车了。他们的寝车靠近火车车尾,明显比工人寝车高级。阶级之分一目了然,愈靠近车尾的寝车越好。艾蓝大叔则从守车守车是指加挂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后面的车厢,供列车工作人员休憩使用。——译者注前面那节车厢出来。我不禁注意到,金科和我是马戏班子里住得最接近火车头的人。
“雅各!”
我转身。奥古斯特迈开大步向我走来,衬衫笔挺,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油光水亮的头发还有梳齿的痕迹,显然不久前才梳过。
“今天早上觉得怎么样呀,小兄弟?”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倦。”我说。
“那个小怪物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他待我还过得去。”
“很好,很好。”他两手交握,“那我们就可以去帮马看病了?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啦。玛莲娜疼它们疼死了。噢,说曹操,曹操到。来这边,亲爱的。”他愉悦地叫唤。“你来见见雅各。他是你的忠实观众哦。”
我感觉到一股红潮窜过脸孔。
她站到他身边。奥古斯特朝着表演马车厢举步,她对我微微一笑。“很荣幸认识你。”她伸出手和我握手。近看之下,她仍然神似凯萨琳,五官细致,白皙如瓷,鼻梁上几点雀斑,蓝眸莹莹放光,发色若再浅一点便会是金发。
“我才荣幸呢。”我窘迫起来。我已经两天不曾刮胡子,衣服凝着粪饼,而且粪便不是身上惟一的异味源头。
她微微歪着头,“嗯,你是我昨天看到的人吧?在兽篷那里?”
“应该没有吧。”我说,凭着本能撒谎。
“当然有,就在表演开始之前,在黑猩猩笼舍突然关起来的时候。”
我瞄一下奥古斯特,他仍然看着另一边。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明白我的难处。
“你该不会是波士顿人吧?”她压低嗓音。
“不是,我没去过那里。”
“噢,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你眼熟,算了。小奥说你是兽医。”她继续愉悦地说。奥古斯特听见玛莲娜提起他,忽地转过头。
“我不是兽医呀。我是说,我不算是。”
“他只是谦虚。彼特!嘿,彼特!”奥古斯特说。
一群人站在表演马车厢的门前,将一具附有护边的斜坡道接上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转过身说:“老大,什么事?”
“先把其他马带下来,然后把银星带出来,好吗?”
“当然。”
五白六黑一共十一匹马下来之后,彼特再度进入车厢,不一刻他回来了。“老大,银星不肯出来。”
“那就拖它出来。”奥古斯特说。
“不可以。”玛莲娜白了奥古斯特一眼,自己走上斜坡道,身形隐没到车厢。
大象的眼泪 六(2)
奥古斯特和我在外面等,听着车厢内的殷殷恳求和咂舌声。好几分钟后,她带着银白色的阿拉伯马来到车门。
玛莲娜走在它前面,又是咂舌又是低语。马扬起头向后退,好不容易才肯跟着她走下坡道。它每走一步头都晃得厉害,到了坡道尾端,它头部后拉的力道大到它差点一屁股坐下。
“哇,玛莲娜,我以为你说它身体不太舒服。”奥古斯特说。
玛莲娜面色如土。“是啊,它昨天状况是没有这么糟糕呀。这几天它的脚是有点没力,但绝对不像今天这个样子。”
她咂舌,用力拉它,直到马儿终于站到碎石地上。它躬着背,尽量把重心放在后腿。我的心往下沉。这是典型的“如履薄冰”姿势。
“你想是什么毛病?”奥古斯特说。
“先让我看一下。有没有检蹄钳?”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
“没有,不过铁匠有,要我叫彼特去找铁匠吗?”
“不急,也许用不到。”
我蹲在马的左肩旁边,手从马肩一路摸到腿后的蹄毛上。它没有丝毫畏缩。然后我把手放到蹄前壁,感觉灼热,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按着它蹄毛后面,脉搏强盛。
“要命。”我说。
“它怎么了?”玛莲娜说。
我站起来,手伸向银星的脚。它脚扎在地上不肯抬起。
“来吧,小子。”我说,拉它的蹄子。
它总算抬起脚。它的蹄踵肿大,色泽泛黑,边缘一圈红红的。我立刻把它的脚放下。
“是蹄叶炎。”我说。
“噢,天哪!”玛莲娜说,一只手捂住了口。
“什么?它怎么了?”奥古斯特说。
“是蹄叶炎。就是蹄和蹄骨之间的结缔组织受损,导致蹄骨摩擦蹄踵。”
“麻烦你讲白话文,严重吗?”
我瞥一眼仍旧捂着口的玛莲娜,说:“很严重。”
“你能搞定吗?”
“我们可以在它的马房铺上很厚的干草,尽量不要让它动到脚。只能给它草料,不能有谷物。还有不能工作。”
“它会好吗?”
我迟疑了,快快瞄一眼玛莲娜。“恐怕不会。”
奥古斯特望着银星,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
“啧啧啧!这可不是我们专属的动物医生吗!”一个洪亮嗓音从我们背后传来,铁定是艾蓝大叔来了。
艾蓝大叔悠闲地晃过来。他身穿黑白格纹长裤,搭配猩红背心,手里拿着一根银头手扙,每走一步就大挥一下,跟班们乱哄哄地尾随在后。
“这个哀哀叫的家伙是怎么啦?你帮马治好病啦?”他快活地问,停在我面前。
“不尽然。”我说。
“怎么说?”
“显然它在闹蹄叶炎。”奥古斯特说。
“啊?”艾蓝大叔说。
“是蹄子的问题。”
艾蓝大叔弯下腰,打量银星的蹄子。“看起来很好嘛。”
“并不好。”我说。
他转向我,“那你说说该怎么治?”
“只能把它关在马房休息,还有不能给它谷物,此外无能为力。”
“关马房是不可能的。它是我们无人骑乘马术表演的领队马。”
“如果它继续工作,蹄骨会持续摩擦蹄踵,直到从蹄踵刺穿出来,到时这匹马就废了。”我坦率地说。
艾蓝大叔眨眨眼,转头看玛莲娜。
“它多久不能上场?”
我踌躇着,谨慎地措辞。“可能一辈子。”
“天杀的!”他大叫,把手扙往地上掼,“这一季才过一半,叫我上哪里找另一匹马加入表演?”他环视他后面的跟班。
他们耸肩,支支吾吾,赶紧别开眼珠。
“没用的孬种,我还把你们留在身边干吗?好啦,你——”他用手扙指指我,“你被录取了,把马治好,周薪九块钱,奥古斯特就是你的上司。这匹马要是废了就开除你。”他来到玛莲娜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好啦,亲爱的。”他和蔼地说,“别担心,这个雅各会好好照顾它的。奥古斯特,带这个小女孩去吃早餐好吗?我们得上路了。”
大象的眼泪 六(3)
奥古斯特猛地回过头。“上路?什么意思?”
“我们要把场子拆掉,要出发了。”艾蓝大叔说,笼统地挥一下手。
“胡扯什么?我们才刚到,场子都还没搭好!”
“计划变了嘛,奥古斯特,计划变了。”
艾蓝大叔带着跟班们走了。奥古斯特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
伙房流言满天飞。
在马铃薯煎饼前面:
“卡森兄弟马戏团几个礼拜前耍诈被抓包,搞坏了市场。”
“哼,那通常是我们干的事吧。”另一个人说。
在炒蛋前面:
“咱们团里偷藏酒的风声传出去了,条子要来突袭。”
“是会有突袭没错,不过是因为艳舞的场子,跟酒八竿子打不着边。”接腔的人说。
在燕麦粥前面:
“艾蓝大叔去年没缴规费给警长,条子限我们两小时内离开,不然要赶我们走。”
埃兹拉跟昨天一样懒洋洋守在岗位,手臂交抱,下巴抵着胸,甩都没甩我。
“喂,别乱跑,大家伙,你要去哪里?”奥古斯特说,阻止我走到帆布幕的另一边。
“去另一边啊。”
“乱来。你是我们的兽医,你跟我来。不过我得承认,我很想派你去另一边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我跟着奥古斯特和玛莲娜到其中一张漂亮的桌位。金科和我们隔着几张桌子,跟三个侏儒坐在一起,昆妮在他脚边,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金科,舌头垂在一边。金科不理它,也不理同桌的人。他直勾勾瞪着我,下颚狰狞地左右移动。
“吃吧,亲爱的。”奥古斯特把一只糖盅推向玛莲娜的燕麦粥,“没必要担心银星的病,我们可是请到了一位老经验的兽医。”
我张口欲驳,却又咽下话。
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过来了。“玛莲娜!甜心!包你猜不到我听到的消息!”
“嗨,绿蒂。我完全没头绪,是什么事呀?”玛莲娜说。
绿蒂挨着玛莲娜坐下,话匣子一开便没完没了,几乎不曾停下来喘气。她是高空杂耍女郎,报给她秘密消息的人很可靠,正是负责监护她演出时人身安全的监护员。这个监护员听到艾蓝大叔和先遣员在大篷外面口角。不多时,我们桌边便聚了一群人。我听着绿蒂和这群听众你一言我一语,等于上了一堂艾蓝·j。邦克尔和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历史简介。
艾蓝大叔是一头秃鹰,贪婪鬼,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十五年前他是一个寒碜小马戏团的经理,用烂蹄马拖着一群生皮肤病的三脚猫艺人巡回城镇。
1928年8月,华尔街都还没垮,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倒是垮了,盘缠用罄,连到下一个城镇都没办法,更别说回到冬季休团时的营地。他们的经理搭火车走了,抛下团员、设备、动物不管。
铁道公司急着把他们占用的铁路支线清出来,艾蓝大叔就是那么吉星高照,恰恰就在那一带,于是他以贱价向铁道公司主管弄来寝车和两节平板货车,他自己那个小团的人员和破烂篷车便能轻轻松松跟着一起走。由于马戏团列车的车身本来就写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艾蓝·邦克尔索性沿用他们的团名,而他的马戏团也就晋级成为火车巡回马戏团。
等华尔街崩盘,稍具规模的马戏团纷纷倒闭,艾蓝大叔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道。1929年他收购了简崔兄弟、巴克·琼斯两个团,1930年科尔兄弟、克斯蒂兄弟也步上末路,约翰·罗宾森这个大团也挂了。只要哪家马戏团倒闭,艾蓝大叔便会出现,接手对方残存的一切,不论是几节车厢、一群无主的艺人、一只老虎、一头骆驼,来者不拒。他在每个地方都雇了探子,只要哪家大一点的马戏班子露出经营不善的迹象,艾蓝大叔便会收到电报,连夜赶去。
他吞吃那些马戏团的残骸,把自己的团养得肥滋滋。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接收六辆游行篷车和一只无牙狮子,在俄亥俄接收一个吞剑人和一节平板货车车厢,在得梅因接收一个梳妆篷、一只河马及河马篷车、美丽露辛妲,在波特兰是十八匹役马、两匹斑马和一个铁匠,在西雅图是两节寝车车厢和一个老经验的畸形人,是一位胡须女,艾蓝大叔可高兴了。他最爱的、连做梦都会梦到的就是畸形人。但他并不爱人工打造出来的畸形人,不爱从头到脚都刺青的人,不爱可以吞下皮夹和灯泡再吐出来的女人,不爱头上长苔藓的女人,不爱鼻子穿了木条的男人。艾蓝大叔最想要的是真正的畸形人,天生自然的畸形人,而这正是我们离开巡回路线,到乔利埃特的原因。
大象的眼泪 六(4)
福斯兄弟马戏团刚刚关门大吉,而艾蓝大叔欣喜若狂。他们旗下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团员,叫做查理·曼斯菲·李文斯顿,长得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而他瘫痪的双胞胎兄弟就长在他的胸口上,叫做查兹,看来像一个婴儿的头埋在另一个人的胸膛。查兹穿着迷你西装,脚上穿着别致的黑皮鞋,查理走路的时候总牵着他的小手。据说,查兹的小小阳具甚至会勃起。
艾蓝大叔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