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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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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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齐灵渥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们就听到从附近的墓地里传来了一个小孩子清脆而狂野的笑声。时值盛夏,窗门敞开,牧师本能地向窗外望去,看到海丝特·白兰和小珠儿正走在穿过坟场的小径上。小珠儿看上去像白昼一样美丽,但正处于一种反常的戏谑的情绪之中。每逢这种时候,她便好像完全不通情理,与人间隔绝。此时,她正大不敬地从这个坟墓跳到另一个坟墓,最终跳到一个已故的大人物……说不定就是艾萨克·约翰逊吧……的宽大、平整、刻有纹章的墓石上,就在上面跳起舞来。听到她母亲又是命令又是恳求,要她行为规矩些,小珠儿才停住脚,转向一棵生长在坟墓旁的高大的牛蒡上采集带刺的牛蒡果。

她摘满了一大把以后,便缀在母亲胸前的红字四周,顺其笔画一一插上,因为牛蒡果是有刺的,它们便牢牢地扎在上面了。海丝特并不把它们取掉。

罗杰·齐灵渥斯这时已走到窗前,面带狞笑向下望去。

〃在这孩子的气质里没有法律,没有对权威的敬畏,对于人类的法典或舆论,不管正确与否,都无所顾忌,〃他说道,与其说他在跟他的朋友说话,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有一天,我看到她在春日巷的水槽边,竟然往总督身上泼水。天哪,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小鬼是邪恶的化身吗?她有感情吗?在她身上能看到什么人性的原则吗?〃

〃没有……只有无法无天,〃丁梅斯代尔先生非常安详地回答说,仿佛他在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至于是否会变好,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孩子大概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为当她仰面朝窗子看时脸上露出欢快的却又含有智慧与顽皮的微笑,随手向丁梅斯代尔扔了一颗带刺的牛蒡果。这位敏感的牧师神经为之一怔,向后一缩,避开那颗飘然而来的飞弹。珠儿探到了他的感情,一阵狂喜,不禁拍起了小手。海丝特·白兰也同样禁不住仰起面孔来看;于是这老少四人默默地互相瞅着;后来,孩子放声大笑起来,并且大叫:〃走吧,妈妈!走吧,要不,那边那个老黑人要来抓你了!他已经抓住了牧师。走吧,妈妈,要不,他就抓住你了!可他抓不住小珠儿!〃

这样,她拽走了她母亲,在那些埋着死人的坟头上跳来蹦去,欢欣雀跃,不亦乐乎,仿佛她与地下的老一辈人毫无共同之处,也不承认自己跟他们是同宗同族。仿佛她是新造出来的,是由新的元素构成的,所以必须允许她过自己的生活,有她自己的法则,而不能将她的那些怪癖看作是一种罪过。

〃再说那个女人,〃罗杰·齐灵渥斯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过错,她可没有把你认为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深藏不露的罪孽弄得神秘莫测。你看,海丝特·白兰是不是因为胸前佩戴了红字,而减轻了一点痛苦?〃

〃我相信是这样,〃牧师回答道。〃不过,我不能替她回答。她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一种我不愿意看到的表情。话说回来,我认为一个遭受苦难的人,像这个可怜的妇人海丝特那样,要是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痛苦,总比闷在心里要好。〃

两人沉默了片刻。医生重新开始检验与整理他采集来的那些药草。

〃刚才你问过我,〃他终于又开口了,〃我对你健康的看法。〃

〃是啊!〃牧师回答道,〃我很想听听。你坦率地说吧,不管我是要死去还是活着。〃

〃那么,我就坦率直说了,〃医生说道,手里仍在摆弄药草,但他的眼睛却暗中盯在丁梅斯代尔先生身上,〃你的毛病有一点奇特;不是病的本身,也不是外面的症状……至少,就我到目前观察到的症状来说是如此。我每天看着你,我善良的先生,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观察你的气色,我该说你病得很重,但是又还没有病到叫一个细心的、训练有素的医生感到束手无策,不可救药的程度。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这病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你在打哑谜吧,博学的先生。〃面色苍白的牧师说,眼睛斜视窗外。

〃那么,我就说得更明白些,〃医生继续说道,〃不过,为了使我的谈话开诚布公,我先要请你原谅……假如有必要求得原谅的话,作为你的朋友,也是作为受上天之命照管你的生命和健康的人,我来问问你:你有没有把你的病况全盘托出向我详细说明了呢?〃

〃你怎么能这样盘问呢?〃牧师问道。〃当然罗,请来了医生却又隐瞒病情,不是闹儿戏!〃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全都知道了,〃罗杰·齐灵渥斯故意这样说,眼睛凝视着牧师的面孔,高度的聚精会神使目光炯炯有神。〃但愿如此吧!不过,我还是要说!要是只把外表的肉体的病况告诉医生,那么他往往只知道要他医治的病的一半。肉体上的疾病,我们常把它当作疾病的全部和整体,其实,很可能只是精神方面某种疾病的一个症候。

我的好先生,要是我的话有一丝一毫冒犯的地方,我再次请你原谅。先生,在我所认识的一切人当中,我可以说,你是肉体与精神最密切联系、融合一致的人,肉体只是精神的工具而已。〃

〃那我无需多问了,〃牧师说道,匆匆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我看,你并不卖医治灵魂的药!〃

〃这就是说,一种疾病,〃罗杰·齐灵渥斯用原来的语气继续说,没有在意他刚才的话给打断了……只是站了起来,用他矮孝黝黑、畸形的身体跟那个面容憔悴、双颊苍白的牧师相对峙。〃你精神上的一种疾病,或者我们叫它一块心病,会立即在你肉体上作出相应的表现。因此,你会叫你的医生只医治你肉体上的病吗?要是你不肯把你灵魂深处的创伤或烦恼首先向他袒露,他又怎能对症下药呢?〃

〃不,绝不对你讲,我绝不会对一个世俗的医生讲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情不自禁地叫道,一双明亮而凶狠的眼睛转过来对着老罗杰·齐灵渥斯。〃我不会对你说的。不过,如果我的灵魂真的患了病,我将把自己交给一个医治灵魂的医生。一切都随他,他可以治愈我的病,也可以杀死我!他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用正义或用智慧,随他的便。

而你是何许人?竟要插上一手!胆敢置身在受难人和他的上帝之间?〃

他带着一付发狂似的姿态冲出屋去。

〃走到这一步也很好,〃罗杰·齐灵渥斯自言自语道,一面望着牧师的背影,一面阴森森地微微一笑。〃受激情支配,已无法自主了!一种激情能如此,另一种激情当然也会如此!这位虔诚的丁梅斯代尔牧师在此之前,在他内心燃起热烈的激情时,肯定做出了逾矩的事!〃

事实证明,把这两个伙伴之间的友好关系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原先的亲密程度并不难。年轻的牧师在自己房里独处了几个小时之后,觉得他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完全是由于他神经的失控所致,其实在医生的话里是找不出自己发火的理由或借口的。他对那个亲切的老人表现得如此粗暴无礼,确实使他感到惊慌,在医生方面不过是尽职责,坦言相告他的病情,何况这还是牧师本人恳求的呢。他怀着这样悔悟的心情,立刻赶去对他的朋友赔礼道歉,求他继续替他治病,即使没有使他身体恢复健康,但他虚弱的生命能延长到现在,可以说全亏他的帮助。罗杰·齐灵渥斯欣然同意,并继续为牧师观察治疗。他竭尽全力替他诊治,可是每次治疗完毕离开病人房间时,他的嘴角上总是浮现出神秘莫测的微笑。医生的这一表情当着丁梅斯代尔先生的面是看不到的,但一跨过门槛往外走时,就变得十分明显了。

〃这病真稀奇!〃他喃喃自语。〃我得更仔细地观察。这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的一种交叉感应!即使只是为了医道,我也必须把这件事查它个水落石出!〃

在上述那一幕发生之后不久,有一天正午,丁梅斯代尔先生不知不觉地坐在椅子里酣睡过去,睡得非常深沉。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本黑字体的大书。这本书准是催眠术文献中卓有功效的一部作品。牧师平素睡眠浅浮,时断时续,如同栖息在树枝上的小鸟一般极易受惊。而现在他这样深沉酣睡,就越发值得注意了。不管怎样,此时他的精神完全沉浸在这种非同寻常的酣睡之中,以致当罗杰·齐灵渥斯并没有特别放轻脚步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居然在椅子里没有动弹一下。医生一直走到他的病人跟前,把手放在牧师的胸口上,撩开迄今为止诊病时从未解开过的法衣。

此时,丁梅斯代尔先生确实畏缩了一下,微微地抖动。

医生稍停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然而,他却表露出怎样一种疯狂的神情……惊奇、欢欣、而又恐惧的表情啊!事实上,他那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已远不足以用眼睛和面部表情来表达了,而要通过他整个丑陋的身躯释放出来,他将双臂伸向天花板,用脚使劲跺地板,以这种异乎寻常的姿态来表现他的狂喜!

如果有人看到老罗杰·齐灵渥斯此时因狂喜而失态的样子,他就不必再问,当一个宝贵的人类灵魂丧失了天国,坠落进撒旦的地狱之中时,那恶魔该是怎么个样子了。

不过,医生的狂喜同撒旦的狂喜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含有惊奇的成分!

 。。



十一、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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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述的事件之后,牧师和医生之间的交往虽然在外表上一如既往,但是在性质上却与以前大不相同。罗杰·齐灵渥斯的思路如今十分清晰明白。这条路确实不是原先他替自己安排要走的路径。虽然他表面上显得很平静,温文尔雅,无动于衷,但我们担心,在这个不幸的老人心里深深埋藏着的恶意,过去一直隐伏不露,现在却活跃起来,并驱使他想象出世人前所未有过的,最为诡秘的复仇手段向敌人实行报复。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让对方向他吐露心中的一切恐惧、自责、痛苦、徒劳的悔恨、无法排解的负罪的思绪等等。隐藏心底的一切内疚本该受到世人博大胸怀的怜悯和原谅,如今却偏偏要袒露给这个毫无怜悯之心、绝不宽恕的人!珍藏在内心的全部秘密,竟然要倾诉给这样一个人,那倒真是恰好使他可用来实现复仇的夙愿了!

牧师羞涩和敏感的本性一直遏制了这个计划的实现。然而,罗杰·齐灵渥斯对事态的进展几乎丝毫没有不满的情绪。那是天意作此安排,以替代他不可告人的计谋,也就是说天意要按自己的意图来摆弄复仇者及其受害者,说不定看起来最该受罚者却被宽容了。他几乎可以说,他已经领悟了这么一个启示。至于这个启示是来自于上天,抑或其他什么地方,这对他的目标来说都无足轻重。由于有这个启示的帮助,在他同丁梅斯代尔先生随后的关系中,不仅牧师外表的言行举止,而且连灵魂深处的秘密都似乎呈现在他眼前,致使他能看清和理解牧师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这样,他在那可怜的牧师的内心世界中,就不仅是个旁观者,而且成了一名主要的演员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他。他要用剧痛使牧师猛醒吗?那受害者反正一直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他只需要知道控制引擎的弹簧就行了,而对此医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要用突如其来的惊恐使牧师大惊失色吗?那只要像魔术师一样把魔杖一挥,就会有一群狰狞的幽灵……成千成万的幽灵……腾空而起,以千奇百怪的死亡或更加可怖的形象出现,团团围住牧师,用手指直戳他的胸膛!

这一切都作得十分巧妙诡秘,所以牧师虽然不时朦胧地感到有一种邪恶的势力在窥伺自己,却总不能明了它的实质。的确,他望着那老医生畸形的身躯时,心中一直存有疑虑和畏惧……有时甚至带有恐怖和刻骨的仇恨。他的姿势,他的步态,他花白的胡须,他的最细微和最不相干的动作,甚至他衣服的式样,在牧师的眼里都是可憎的;而在牧师的心中,早就对他怀有一种深深的反感,这是不言而喻的,但牧师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对于这样的疑虑和憎恶不可能找到一个理由,同时,他又意识到一个病灶的病毒正在感染他整个的心脏,所以丁梅斯代尔先生也就不再给他自己的预感去寻找原因了。他责备自己不该对罗杰·齐灵渥斯抱有反感,忽略了他该从这种反感中吸取的教训,并竭尽全力想把它彻底铲除掉。然而,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便按一般原则来待人处事,继续跟老人保持密切的交往,这样也就不断地为对方提供实现其目的的机会。为此目的,老人殚精竭虑……啊,多么可怜而孤寂的老人,他比他的牺牲品更为不幸!

125就在丁梅斯代尔牧师肉体上备受疾病的痛苦,精神上忍受灵魂深处不可告人的烦恼的煎熬与折磨,行动上又只得听他死敌的任意摆布的这段时间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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