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嬴政长大。但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其内心越来越难以被人猜测。李斯也只能试着去领悟还原嬴政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嬴政越喜欢韩非的书就越讨厌韩非这人呢?这还得从韩非书的内容说起。韩非之书后世称为《韩非子》简单来说主要阐述了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我们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而在李斯看来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术”的这部分内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来在政治斗争的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毫无伤而且一步步茁壮成长。现在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是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
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反省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所谓的术乃是他最隐秘的思想即使对心理医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漏的。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那阴暗而不可告人的内心暴露无遗。而很明显嬴政不会嫌弃自己内心不堪的形状却只会怪罪韩非这面镜子太过残酷的写实。
对自恋之人来说镜子算得上是一个情趣十足的好友。东晋王仲祖仪形甚佳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哪生得如馨儿?明朝蔡羽自号易洞先生置大镜南面遇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对另一些人而言镜子的诚实则显得极为可恨。所谓:恶影不将灯为伴怒形常与镜为仇。譬如魏国夏侯惇将军伤左目破相心甚恶之照镜则恚怒不已辄扑镜于地。
要说韩非也的确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书如镜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很容易招致读者的厌恶和反感。所以他在《韩非子•;观行》一篇中特别写到:“镜无见疵之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韩非已经预先做了免责声明。
无奈碰到嬴政这免责声明并不能真的免责。所有的规定和法律都必须遵循一个准则:牴触宪法者无效。对嬴政来说他的意志就是秦国的宪法牴触其意志者无效。嬴政既然认为镜子见疵有罪那么镜子就合该有罪。
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干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谗言也必将铲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觉性之下。
第五卷历史绕轮转;落叶随风飘 第二百二十九章
韩非不懂难得糊涂的道理他只顾沉迷于自己锐利的才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术者只能操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晓。天下莫能知晓自然更无法言说。因此对于术正确的方法应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那些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缄默。”是以韩非关于术讲得越对便错得越多。
韩非也不适合做人臣。人臣的标准是:可以从命而不可以为命。而韩非在他的书中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足了为命的瘾。这样的韩非嬴政又怎么敢轻易信任?
李斯这么一领悟下来便觉出韩非已基本丧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韩国公子就算他没有和姚贾反目成仇就算他没有献那三条弱秦之计他也是该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毕竟他对韩非曾是那么热爱为了他甚至不惜动战争现在却要始乱终弃这合适吗?
嬴政与韩非结缘开始于韩非的两篇文章——《孤愤》和《五蠹》。一读之下大为佩服乃至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说嬴政和韩非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妙的开始。
然而随着嬴政对韩非的著作越读越多越读越深入当初惊艳的感觉已不复存在漏点燃烧殆尽狂热变为冷静。于是他对韩非的认识从盲目变得客观再从客观变回主观。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精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对嬴政来说《孤愤》、《五蠹》两篇文章就相当于是韩非思想的预告片。而当看完韩非的全部思想之后嬴政现他并不喜欢整部电影。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他虽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导演关进监牢。
爱情大抵也是如此。在爱情的预告片里无不是金童玉女、美轮美奂。然而现实中哪里会有完美?一旦预告片演成正片两人朝夕同处于是再无顾忌缺点什么的全出来了这才惊呼上当。分手之际两人相对傻眼同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之时若即若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境之美无过于此。何必非要游过那条河呢?古波斯诗人萨纳伊写过一诗讲述了一个渡河的故事可为世人之劝诫:从前有一个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对岸。大河宽阔而波涛汹涌而他在爱情魔力的驱使之下每天游过此河和情人幽会。有一天他现情人脸上居然有一颗痣。情人于是告诉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淹死。因为以前爱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颗痣。而现在你注意到了这颗痣表示你的爱情已经消失。男子不听跳入水中结果真的一命呜呼葬身于波涛之间。
唉这事弄的。
李斯为韩非作最后的努力对嬴政道“韩非旷世奇才见识深邃当使其继续著书以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国家可惜人啊。”
对于这个问题嬴政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问道迄今为止韩非之书共计有多少篇?
李斯默数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韩非狱中上书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尽天地之数何需再多加益?”(注。)
嬴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将韩非著书的退路彻底堵死。此时再来回顾韩非最后的命运其荒谬之处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韩非上《初见秦》一书目的本是希求存活性命却偏偏刚好凑足了五十五这一天地之数也给了嬴政不宽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数已满无疑让嬴政产生了一种强劲的心理暗示:韩非刚好写满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灭亡自绝人世须怪旁人不得。
(注:韩非子一书共五十五篇。天地之数可参见朱熹《易学启蒙》:阳数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属乎天所谓“天数五”也。阴数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属乎地所谓“地数五”也。……积五奇而为二十五积五偶而为三十合是二者而为五十有五。)
第五卷历史绕轮转;落叶随风飘 第二百三十章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辨只能顺从嬴政之意低声道大王说的是。
嬴政俯视李斯又道“虽然如此韩非之书终不可轻废。其对法的透彻论述更出商鞅之上。想当年吕不韦作《吕氏春秋》妄图立为我大秦治国之经典。在寡人看来这个位置应留给韩非之书才对。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圣明。夫言贵于用韩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宠可谓死而无憾。”
此时的李斯已经彻底放弃了挽救韩非的最后一丝幻想因此才会代替韩非说出“死而无憾”的话来。嬴政既然有意将《韩非子》一书奉为秦国的治国圣经以他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凌驾于他之上的理论权威?
为了更好的理解这点我们有必要请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
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弗洛伊德曾动情地称颂道:“这是迄今为止最壮丽的长篇小说小说里关于宗教官的描写是世界文学中的高峰之一其价值之高是难以估量的。”宗教官见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卷二第五节是一个可独立成章的故事兹简述如下: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正处于宗教裁判制度最为可怕的时代。这时离圣经启示录作出上帝将降临人间的预言已过去了十五个漫长的世纪。某一天上帝终于降临人间他显示为人形出现在烈火熊熊的广场之上(就在昨天这个广场刚刚活活烧死了上百名异教徒)。上帝虽然是悄悄地出现但是大家一下子全认出了他。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着他走。人们哭着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着歌。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将近九十岁的红衣主教、宗教官本人恰好也走过广场。他同样认出了上帝但他却吩咐卫队把他抓住。卫队把犯人关进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厦中一间带圆顶的狭窄而阴沉的监狱。
在监狱里宗教官和上帝进行了一番谈话。其实应该说是宗教官一个人在说话才对因为上帝从头到尾一言未。
宗教官如是告诉上帝“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就算是你本人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添加些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你既然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现在根本不必来至少目前你不该来碍事……”
故事的最后宗教官走到门边打开牢门对上帝说:“你走吧再也别来了……千万别来了……永远永远!”
于是上帝离开了他满足了他的仆人——宗教官的要求。(注。)
我们看到宗教官以仆人的身份居然驱逐了他侍奉的上帝。他必须让上帝离开以便继续保持自己的无上权威继续维护自己对人民的统治。再回到嬴政和韩非的关系上来。韩非的书已经完成并且被定为秦国的治国经典那么便不能再增加一个字也不能再减少一个字即使是韩非也不可以而且其唯一的解释权只能掌握在嬴政手里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韩非倚仗着作者的身份认为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解释而别人也信了他那他嬴政还混什么?
因此只能让韩非保持沉默永远保持沉默。
李斯于是试探道该如何处置韩非?
嬴政将手从冰水中取出慢慢擦干手上的湿润道寡人也正在考虑当中。
关于韩非的问题也不能总是拖着。韩非在狱中受尽酷刑却牙关紧咬从未招供认罪。按照今日的法律一个人只能被扣押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之内没有查出问题便必须放人。那时的秦国虽然并没有此一法律但韩非一直拒不认罪总不能永远把他关着吧。况且韩非终究还是韩国的使节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不能胡乱将他定罪论刑。是的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来。
果然嬴政又道韩非终究是韩国公子在秦沦为阶下之囚罹刑受辱寡人心实不忍。最好有个法子可使韩非不再受辱。
李斯闻言心中一凉道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廷尉主掌刑辟韩非是你的犯人。寡人也不便多说相信廷尉自有主张。
表面上嬴政是把皮球踢给了李斯让李斯看着办。可李斯岂会不懂嬴政笑容中所蕴含的深意。嬴政是要让他作恶人让他作杀害韩非的凶手。
一时之间李斯百感交集。他不仅救不了韩非现在更要亲手杀死韩非。他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在替嬴政背黑锅可是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李斯望着日渐威武的嬴政忽然想起了两人第一次会面时的情形。从看到嬴政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嬴政是他将一生追随的王者也只有追随嬴政他才能展示他所有的才华实现他所有的梦想。他的功绩将彪炳史册他的名字将永垂汗青。李斯闭上眼睛捏紧拳头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不要问秦王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秦王做些什么。
注:陀氏在宗教官中的思考之深包容之广远非文中简单的引用所能穷尽。而宗教官之所以要请上帝离开其原因也极为复杂深沉囿于篇幅不能详述。
第五卷历史绕轮转;落叶随风飘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幕低垂乌云密布。这是一个沉闷的黄昏从云阳监狱的围墙望出去是一片辽阔的田野几个小男孩正举着木头削成的兵器玩着将军和俘虏的游戏疯狂地追逐兴奋地尖叫。另有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梳着羊角小辫漂亮极了坐在不远处的树上双脚悬空惬意地晃荡着。
李斯收回目光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却依然没有决定去面对韩非。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就这么耗下去最好能够耗到不用见面。李斯默默地喝着闷酒典狱长在一边恭谨地陪着他知道李斯心里不出快也不敢多言语只是在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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