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么?”
“当然是如此——对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见青梵闻言低头上方未神亦复默然转过眼目光在书房内陈设随意地游走静坐无语心中却无数阵波澜。寂静片刻耳边听得轻轻笑声传来上方未神这才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转过头重新对上青梵正要开口却见他兀自低头口中轻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觉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手里那只小巧的冻玉荷叶杯被灯光照得透绿莹润杯中则空空如也。初时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动作上方未神顿时愕然随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五十步笑百步简直像连我也饮过头了似地。”
笑一笑青梵随即放松了坐姿身子懒懒后仰倚靠在榻上厚实靠枕;一双眼半睁半眯静静看上方未神将案上壶中冷茶倒去又换了一直在屋角炉上温着地热水来。
“不用醒酒汤但至少热水也喝两口。”上方未神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案头小柜上拉开两只抽屉从第二只里拣了两粒梅子放入茶壶中盖上壶盖略闷一闷这才倒出茶水来递给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饮多了夜里喝这个下去人总是舒服一点。”
接了杯子在手望着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这才送到嘴边浅一口。“重华……谢谢。”
“谢什么。”短短地笑一声上方未神低垂下双眼“不过是一杯茶……不过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书殿每月规定的课考日。就算挂名地太傅也必须出至少一题考核我这是头一次这才绕过来问你而已。”
青梵闻言轻笑凝视着上方未神不语胸中却是缓缓一股暖流。抬手取过茶壶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递给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们也是太高兴了。虽然到底没人敢闹你酒不至于过量但总也喝得不少……若哪里感觉不爽便去叫全方维也无干。”
“青梵这话叫我该答你什么?”听出他语声中诚恳关切而对比方才他自己“不用惊动”的言语紫眸里不觉笑意闪动;抬手将冻玉茶杯凑到嘴边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随即将茶杯搁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却在茶杯边顿住。
感觉到屋中一时轻松的气氛随着话语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叹息一声:“青梵今天晚上你写了很多。”
没有回答。青梵只是静静地将手中茶杯搁回几案之上。
“你写了很多。青梵。”轻轻重复一遍上方未神转过眼。手指在那一叠雪涛纸上缓缓抚动。“里面最多的就是那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手下慢慢地将书写着同样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边上方未神语音一顿倏然抬头紫眸里射出异样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实地心愿吗?今日孟铭天府上众将与皇帝面前所歌。这纸上一幅幅所写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实地想法么。柳青梵?”
沉默良久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动地面容表情让上方未神忽然觉自己地失言。悔意并着一种绝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头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华?”
淡淡地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上方未神直觉抬头却见柳青梵只是合起了双眸。一字一顿极轻但极其清晰地再一遍问道:“你很在乎这个重华?”
“是我想知道。”
同样轻而清晰地语声毫不迟疑的语气清楚传达出内心意志地坚定。睁眼静静凝视那双光华流转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着随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移开压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识中应是最后完成的字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拈起递给上方未神。
“这个?”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生——可怜白生?!”
“是可怜白生。”对上那双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随即移开视线“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生这才是诗词地本来面目。”
幽黑的双眸光华隐隐目光宁静而平和虽然映出书房里陈设光影上方未神却只觉那双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生……可怜白生诗词地本来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无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将字幅从上方未神已然开始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抽回随后在几案上一点点抹平。“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怎能有一丝一毫伤情语言?当着满堂的将军元老不说小便说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重含意。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一点变动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吗?”
“可无痕你地意思是……可怜白生但是你不能…
“重华我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
干脆地打断上方未神一怔随即低头:“到下个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
“是啊已经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个月的今天重华心里有具体地时日我却并不能记得。”见上方未神抬头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华可还记得当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谈的那个夜晚我唱过的那歌?”
“那歌开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么?只听你唱过那一次曲调已经记不得。词还记得不过后来命人检索宫里面典籍似乎都没有记录。但你曾说那曲词堪传千古所以……”
猛然抬头紫眸里满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过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里“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十二年前不远远比那早得多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但那却是君无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声。重华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体察君无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那一天之后擎云宫、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阁人们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瞒不过你。君王天下事了却可怜明镜白生那许多明明白白的痕迹心思如你。怎么会匆匆过眼而不加以联系——就像你说的。纸上真心率性的涂鸦胜过了平日任何地庄重稳妥。所以重华。不要阻拦我好吗?”
沉稳无波的话语比平常略慢的语让那早已听惯了的声音在耳中出奇地温和;灯下一双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来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地目光更让上方未神心惊。
“阻拦?从来不会也从没有真正去想过。可是青梵……”紧紧握住手中的冻玉杯茶水隔着薄薄地杯壁掌心里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丝丝温暖上方未神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艰难地扯动嘴角。低涩的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你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
微微地笑一笑:“重华以为这两者差别很大么?”
“我曾经认为是这样。”轻轻搁下茶杯紫眸里闪过一丝淡淡无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纵心怀逍遥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阁调军命令君无痕就肯舍了无拘天地。公子潇洒风过无痕换上爱尔索隆的一袭青衣心中难道不是明知高处清寒?然而为这承安京中翠屏如绣、烟波畅柳更为如许多闻弦歌而能知雅意于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终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舍弃学生、袍泽、部属不会舍弃你亲口相许的知己因为柳青梵不会为面前的险阻艰难而辜负了任何真诚相待的心意难道不是如此吗?”
“重华的意思是说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舍弃亲朋舍弃知己就是要辜负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吗?”
“不……我只是想说无痕无论你本心为何无论最初的一刻是否仅仅出于自保无论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为、坚持又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西云大6、大周帝国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项制度政令都浸透过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后名或许这一句我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君无痕多年心意所系;但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是从青衣太傅立于擎云宫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变的事实。为了高阳台上天嘉帝对天宏愿誓要达成地世界青梵我不会低估二十年你这一路地艰难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极限。可既然已经是二十年走过来那这同样一个理由又为什么不能凭着它继续支撑下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伸过手去在那双黑眸沉静目光注视下紧紧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随意览看览看四周地风景。但是留下来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不要离开。一个蓝子枚掀不起风浪没必要为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人怀疑或者动摇;你定下的正确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只是要你留下来就真的那样难么?”
静静凝视那双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没有我天嘉帝也会善待旧王国的王族和臣属。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职不会因为柳青梵的一朝离去顷刻改变承安京里神明子孙也不会因为失去所谓庇护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压。”眼见刻意加重的称呼令上方未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随着言语继续一双紫眸却倏然闪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叹然而脸上神情分毫不动。略一用力震开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随即反手一扣又将他手在几上按住。青梵语声淡淡“相反当那个笼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终于摘去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无忌地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得到的也将是公平公正让朝野上下都无可争议的评价。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为大周的未来思虑真正忠诚于国家社稷的人都会欣然于这一结果。而看到国家朝廷在各个方面逐渐步上正轨我也会欣然。”
“可那不是你最初设想的方式——”
“但又有什么关系?目的不同目标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础;方式不同结果却符合本来地预期。甚至比预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则不妨随机应变。三十年国储、九年君王这样简单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说。”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双眸浮出一丝柔和安抚。“重华不要说了。你我都清楚。这一条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如今不过借势提前。二十年我已经争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结果已经满足了……不要再为我不甘真地不用。”
定定看他许久上方未神缓缓抽出手转过头。唇边一抹苦笑:“我欲乘风归去一直知道你这份心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真要面对又将如何。或许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太阿神宫你地诺言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回眸紫色眼睛隐隐似有一层薄雾。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够一封书而臣大国两个月时间终结千年传统。尽废旧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统的新朝调和各方从教宗伦理、朝廷法制到国人情绪、百姓生活为诸国的旧王族谋得真正安稳的一席之地又怎么会是难事?三年你用尽心机虽然还有多少细节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当初那一言承诺果然是……足够了。”
沉默着良久青梵才轻轻一声叹息:“重华是我有负于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许下了誓约今日却要逃脱。”
“罢了——痴儿了却公家事高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十二天前阅江阁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写出这样由开阔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开篇就自称痴儿?”微微笑着摇一摇头上方未神轻舒一口气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显出平静和安宁。“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生——风胥然想做个安心地太上皇蓝子枚要做忠直强项的臣子大周要结束三年委屈权变地融合过渡代之以朝廷统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绝对强权。能清楚地看透这些、看破这些能够从容跳出这些从此海阔天空再不为这些无端苦恼以挚友我原当为你高兴才是。”
听上方未神语声平和虽兀自包含一丝无奈但更多是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脱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与他再次握紧。“重华你能这样想就好。”
“可是风司冥呢?”
相视片刻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插进一句上方未神随即指上使劲扣住闻言顿时便要惊跳抽脱的手掌。静静对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里闪出异样地光彩“今日将军府宴席上情景半月来朝中情景大周开国这三年来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学了二十年对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终于还是要走他会怎么想?”
“念安君殿下兰卿有一事相求。”
不高地语音在惟有座下马车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异常清晰。
将心神从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随即抬起紫眸向车厢对面负责送自己还府的大司正府长史瞥过一眼“什么?”
“兰卿想请念安君殿下以后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够每日都到那就最好。”
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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