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往。权掌天下的君王、宠冠宫闱的妃子过去了那么久久得几乎要忘掉了真实容颜的人说到底……是自己的一脉血亲。继承了一国最高祭司为一切御华王族祝告祈福亦是自己的职责。
只是这景阳宫却是自摩阳山大神殿返回后第一次真正踏入。
距离上一次已二十七年但从孩提到少年时时耳闻目睹、每每切身与之的一切记忆没有任何模糊。
毫不迟疑地踏上殿宇侧旁灌木林间一条小路脚下枯白的莘草和干燥的落叶出沙啦啦的脆响。沿着小路两个转折便到林木尽头眼前熟悉的豁然开朗让御华真明不由微微扬唇。但目光只一扫轻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沉默片刻笑意中流出一丝深深苦涩。
雅丽兰黛“鲜花丛中的仙女”。曾经的第一美人爱花惜花景阳宫中玉树琼林搜尽奇芳集得四季花开不断。就算被弃置多年殿后花谢花开自在荣华纵在这萧瑟寒风的冬日软玉雕成似的花朵俏然枝头在一片幽森苍郁中平添几分生气。然而此刻徘徊花间的女子却不见当年树下王妃顾盼倾国的艳光辉照。明明是一身炽烈如火的红但苍白面庞上一双黑得惊人的双眸让人越看越觉一股冰冷沁入骨髓。
猛然惊觉少女身上只披了一领极薄的外袍御华真明顿时皱眉。脚下加快却在靠近少女三步时站住:“怎么穿这么少就立在风里绯荧?病了怎么办?”
“病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思么?”黑眸深处骤然一道暗红色光芒迸出但随即隐藏到低垂的眉眼下。转身行礼少女苍白脸颊上浮起一抹歉意的微红“绯荧失礼了真明皇叔。”
低缓的语声恭敬中一股有意无意的疏离凝视低头侧目脚边落花的少女片刻御华真明方才缓缓吐一口气“听说三日前通明殿大乱你被禁闭在这里……我与皇上说了来看看你。”
“三天前通明殿啊……”御华绯荧唇角勾起极淡的微笑“是绯荧不懂事胡言乱语搅扰了朝务正事。正要请皇叔代我向皇上赔罪都是我年幼无知只一味痴心妄想。幸而现在想通了——”
“戴黎尔!”见自己一喝之下少女脸色白了两白随即扬头一双暗红色光芒流转
眼底尽是嘲讽倔强之意御华真明眉头越皱紧。疑地走近一步伸手扶上御华绯荧肩头。感觉到她分明地避让和触碰一刻无法掩饰的轻颤御华真明忍不住一口气叹出“我过来只是看看你。景阳宫封闭太久长时间无人居住若有不便的地方只管开口。绯樱宫里。这点事情我总是照管得到的。”
“多谢皇叔。绯荧在这里很好。很清静远离那些……也没有人敢再来吵扰。绯荧在这里三天真的很好。”
手下分明一阵阵的颤抖御华真明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开口:“是景阳宫这里多少年一直都很清静。但是绯荧”侧过脸直视红衣少女。“躲进远离正殿的景阳宫里面就真的逃过了那些烦恼么?守着这点清静心里就真地安静真地想得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吗?这几日朝廷上议论纷纷谁出战如何战钱粮军力调配分布身为班都尔唯一地继承人真正的部族统领你真的不惦记不关心吗?”
“我为什么要惦记?朝廷上能议论什么?谁出战当然是贺蓝。考斯尔;如何战。不说战事情况变化万千。有东炎军神在又需要问什么。钱粮划拨军力调配军务尚书江枢他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就轮到我来过问我来关心?说到班都尔”御华绯荧转过脸去御华真明却看得见从耳根到下颌的越惨白“再怎么尊崇女子战场从来都不是女人能够主宰的地方。考斯尔有什么计谋有什么要求只要用得到部族的力量班都尔就一定全力应允支持族里地领和各级将士必然为国家、为皇上奋勇杀敌守卫家邦——本来就是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我说有什么需要我格外去操心去做的?”
听她语声平缓措词却从一字一句深处透出异常的尖锐。御华真明轻轻摇一摇头“绯荧你知道我指的什么。”顿一顿听她并不回话“抵制大军对战、联络各部族领大闹通明殿这不是年幼无知不是一时冲动就做得出来的事情。班都尔之主地位非常责任也非常。绯荧你该知道身为继承者没有人质疑你的眼界见识也没有人会怀疑你的用心。”
“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听难道不是这样么?”从扶着自己肩头的手下猛然挣脱抬眸瞪视着最高祭司地御华绯荧脸上一阵激动地潮红但随即又被苍白占据了双颊。“这是一场不应该的战争这是一场有败无胜的战争这是一场可能将草原推到生死存亡边缘地战争!明摆在眼前的、绝对不需要怀疑的事实为什么没有人肯稍微冷静下心思看清?国家有难匹夫匹妇有责。生于斯长于斯就算不是什么公主、族长就算不过一介布衣白丁草原上最普通最微渺的牧人也该把自己所知所见的真实告知君父朝廷为了国家为了部族的兄弟姐妹阻止一切愚蠢有害的行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到底要把已经饱受苦难的百姓推向怎样的地狱!”惊觉眼中有异御华绯荧闭上眼恨恨转头深吸一口气“或者明知道后果明明同样看到了我所见到的一切为了那些、那些……选择自欺和拒绝。”
听到最后一句御华真明眼中倏然一暗垂在身边的双手在长袖掩盖下瞬间捏紧。开口素来从容的语声不便却在不由自主间一字一字慢慢抽紧:“自欺和拒绝绯荧你在说什么又在说谁?!不应该的战争你知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战争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我没有说‘正义’!但这是不该开启的战争也不应该继续。东炎没有优势最多两败俱伤我们不可能得胜!真明皇叔是你教导我上位者不为无益争胜。委曲隐忍意在求全身为上位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屈辱。我们早已经失掉了得胜的前提求和休战至多损失些无谓的颜面却是最快度过天灾饥荒、重整国力地办法。若东炎骑兵当真自信无敌于天下。何妨暂时示弱待元气恢复一气打过玉乾关又何苦在这时赌上一切只为他争一个机会渺茫的胜利?”
虽然心知她口口声声的“他”所指何人但不指正称名也算没有太大不敬。不过御华真明还是下意识环顾四周耳中听得森森宫阙依然一片寂静这才缓缓驱散笼罩心头的强烈紧张。抬眼瞥到近旁花树下石桌石凳。举步。“绯荧。过来坐下说。
红衣少女略一犹豫但见一身白色长袍的祭司已安然落座眉眼一垂随即也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看着御华真明伸手取过桌上茶壶茶盏斟了一杯浓浓马奶油茶随即凑到嘴边“皇叔……已经凉了。”
“凉一些也好。”淡淡应一句抬手一口喝干。随手重新斟满。御华真明又取过一个杯子斟上拿在手上顿一顿方才推到御华绯荧面前。
御华绯荧端起茶杯抿一口随即放下。午后微风轻起眼见一瓣落花盈盈飘落恰入杯中少女嘴角不由微扬但随即低垂了眉眼静静凝视自己脚边。
“不该继续因为我们失掉了得胜的所有前提——绯荧你这么认为么?”相对沉默片刻。御华真明缓缓开口。
“是。”低低应一声。垂下的眼死死盯住自己十指紧扣的双手御华绯荧心上突然一阵深深疲倦。“旱灾百年不遇牲畜倒毙农田无收。百姓求生辛苦就算收作兵丁给予活命又哪里会用心战事?为度灾荒劫掠他人虽然是草原惯例但那毕竟是臣服效忠多年地属国是与我们同出神明一脉地兄弟同胞进兵已是有失宗
进一步侵犯北洛国境更是不智中地不智。那不撩拨的对手更不是招惹后能够轻松全身而退的对象。北洛强盛对我时刻戒备这一次无论气势、道理东炎都是输过未战便已先矮三分。加上风司冥向我进兵进入国境以来凡所到达处必求神明保佑下降甘霖神乎其神百姓皆惊;更有前日那场红雨……国中早已是谣言传说四起人人将信将疑。两力原本就在伯仲这番气势一怯仗还怎么打?”
耳听得她一字一句皆是忧心及至说到风司冥“神明保佑”御华真明更不由随之轻叹:身为东炎最高祭司倾听神明声音、观测天象变化警示生民是为本职他如何不知这一场紧随北洛大军到来的大雨的意义?炼天行有常的概念虽不曾得明言教导却早已铭刻在心。但普通地将领、朝臣甚至博览群书的治学大儒也未必能知悉乃至参透风雨变化之秘何况那些无时不刻仰赖着天时的百姓牧民?便是自己在听到那一道道鹰山西线传来的军报之时也不禁恍惚。
恰到好处的及时雨水为风司冥统率的北洛大军平添了三倍战力。然而虽在鹰山西线节节溃退坐镇兕宁皇城的东炎君臣却并没有真正因此动摇惊慌。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脱离了受灾最重、百姓逃荒最多的博沃柯克和郁木扎兹“神明地庇佑”就再没有那样强烈地影响——但就在所有人作如此想时一场红雨袭击了班都尔西北的黄石河口铺天盖地的凄厉颜色让最无惧天灾变异之人都不能不为之惊恐动容。
黄石河口黄石河梁地最北端。河口虽已临海但作为东炎唯一的海港北方的门户黄石河口非但是控制海疆的要塞河梁一道更因为港口到京师的货物流通而成为东炎北方最繁荣达的区域。两日前大雨袭来虽不像叠川草原灾情严重但同样苦旱多日的河口百姓尚未及欢庆地面上河道中刺目的红已经让人们的心从欣喜骤然堕入由衷的恐惧:红雨血雨东炎人作了何种冤孽竟让素性宽厚仁慈、数百年庇佑不移的神明在举国的大旱之后又降下这样鲜明而严厉的警告?消息传出人人恐慌。为定民心自己立即出京北上宣召河梁沿途地方官员说明红雨由来只是自大6刮向北海的西南暖风挟带了大量河口南方丘陵上久旱无遮的红土交会北方海上寒流形成地降雨自然呈现出相应的颜色。然而两日奔波下来。成效却是微乎其微——并非星殿大祭司不能取信草原百姓而是无需再多思索的流言似乎永远比真相更容易驻扎人心。
御华真明轻轻叹一口气抬眼凝视低眉垂目的少女林木寂静中只听她喃喃自语一句接一句撞进耳膜:“……怎么打打多久一场天灾饿毙了多少牛羊牲畜眼看着寒冬受灾的牧民该怎么度过?战事不能决。势必拖过开春。又有什么新鲜的草地放牧好接续战争?北洛大军自不可能由我们劫掠补充物资。势必向南征调。有韩国君的先例在东南的属国是否会惊怒乃至叛乱……北洛行事向来无孔不入。不战而屈人之兵av只要留下一点空间扎根但得水草生长。三两年间便可恢复元气。但若我根基命脉地草原处于风司冥威胁东南地域虽然广阔但多是平原农田并非放牧之地假使不利百十万骑军又该退往何方?”
未言胜先思败这原是为将统帅者应有地心胸和考量。但忧患思虑至此……御华真明轻咳一声“所以。这就是殿下甘愿弃名节、冒大险。私过边境与秋原镜叶会谈地真正目的?”
猛地抬头死死盯视最高祭司的黑眸精光闪烁少女苍白的双颊第一次显出如往日那般明媚动人的红晕:“你说什么。真明皇叔?”
“我说你其实是因为……”一句话尚未说完御华真明陡然顿住。望着少女猛然转开的侧脸颊上的红晕和唇角地笑容已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闪而逝御华真明顿时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他如何不知少女的心事?但东炎无双公主心中担忧又岂能是区区儿女私情?倾国实力的背水一战看似同样不容失败但东炎的退路更是断绝到无。新政的刻意经营加上太宁会盟后数年风调雨顺积累起的雄厚财富兵精粮足边境无忧的北洛早不是十年前内外交困、应对疲乏地窘境。而被战火燃烧到国境深处地东炎却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第一次面对接续不力、军用难足的巨大危机:天灾、饥荒草原正常的生活已被毁坏彻底;为钱粮受灾地部族心怀不齐周边的属国惶惑战栗。一旦战事有变朝廷失去强大武力以为威慑根本属国的叛离尚在其次王朝统治的根基或许也将当真因此动摇。
脱生于草原部族联盟的御华王朝保留了太多草原人的性情。虽然御华氏历代君主无不致力于统合大业七百年间从最初的大小部族数目近百到今日的十八心机耗尽竭虑殚精直到御华焰手上才第一次实现了草原“政出于上”的真正统一。鸿逵帝武功天纵压服十八部族使彼此平衡共尊君主建立的固然是前世未有之功业却也严重削弱了各部族在国中的力量。遭遇损伤同仇敌忾的草原自然会拧成一股但以鸿逵帝彻底一统草原独断天下的坚决意志尤其昔日那场“昙华兵乱”御华焰的个性从来不可能真正信赖部族领——北洛大军攻到不是立即下令各部抵御外敌却将所有部族领飞传
“统筹协商共议国之大事”鸿逵帝的心思可谓
伸手扶上额头御华真明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隐隐生痛。
不同于当年趁玉螭宫变侵犯北洛可以明确一切斩获都归个人以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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