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铺就的宽阔神道,神道两侧无数巨大的人、兽石像,以及神道尽头高耸的石碑,显示出皇陵主人无上的威严。
远远望一眼神道碑前宽袍缓带、一身黑衣的身影,章回安抚一下身边马儿,一边心底暗暗计算时刻。
三月下旬,将入四月的承安京,春色正好。申时近半,日头虽已偏西,天光却很明亮。若即刻启程,一路快马,从青河皇陵到京中也不用小半个时辰,正好能赶在暮色降临之前。不过,既然主人还未发话,自己作人下属的也无意催促。只是目光不经意瞥过身边素衣小帽的年轻人,见他不住地左右脚倒换着身体重心,章回忍不住开口笑道:“这是怎么了?地上有虫咬脚?”
年轻人闻言一怔,摇一摇头刚要答话,却又被他笑着打断:“不是虫咬,难道是站乏了?但魏公公每天皇上身边跟前随后站班服侍的,会这半会儿就站不住?我还不曾觉累呢。”
“章大人真会说笑。小满一个伺候人的,怎么好跟您这传谟阁里副相大人比?”年轻人…澹宁宫领班太监,魏小满轻笑道,“您位高份尊,天生端着官人的架势,走到哪里都一个样儿。哪能像我这出了宫、少了人监视就站没站相。骨头软立不稳的?”
得前代天嘉帝欢喜常侍驾前,又是当代君主熙元帝的亲信,魏小满原不是普通内监宫人可比,就是对朝中大臣,平日也一般地说笑。见他口齿伶俐地反击。章回顿时一笑退却,“是我说错了,只不过见你倒脚侧得这般频,忍不住想起从前上蹿下跳、没一刻安稳的皮猴样
“也就是在碧玉苑里皮了一回,居然还有人惦记到今天!”
瞪一眼章回,年轻人嘻嘻笑一笑,眼里渐渐闪出追忆的光彩。“说起来。那次还是先皇陛下亲口的旨意,调我到碧玉苑里服侍……只有你一个外头没有家人,因此从没出过宫,就趁机出去转转,街市上舒散舒散也好。先帝爷当时的表情,还有那样温和的说话……都说天底下没有他老人家不知道地事,可陛下待我们都能这样体贴。真是让人想起来就要掉眼泪。”
几句话勾起曾经记忆,见他说着伸手在眼角擦一擦,章回也觉眼中微微湿润。“先帝确是非同凡……啊,陛下似乎要过来了。”
“西蒙斯提,是西蒙斯提…人间的神王。怎么和凡人比?章大人又说错话。”立即挺身抬头,望向熙元帝所在,见他只是动一动并不曾向这边走来,魏小满随即回头又轻笑起来,“这可是在靖陵,先帝爷和柳太傅就在这里听着,章大人怎么每次都在这里说一堆错话?可是专门要惹先帝爷、惹太傅大人生气。”
“如果能真气到他们。就梦里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一句出口。两人不禁相对苦笑,同时想起这是天嘉帝最后几年。在归葬帝陵的柳青梵神庙前、在北山行宫春荫殿、在擎云宫御花园,回忆青衣太傅时最常说的话。天嘉帝与太傅柳青梵情谊至深,柳青梵辞世后时时怀思,盼望神灵入梦重逢地真情真意让每一个身侧之人动容。章回和魏小满,一个是天嘉帝晚年最器重的青年朝臣,一个是天嘉帝晚年最常随侍的宫人内监,都与他极其亲近。此刻身在帝王最终所归的靖陵,万千思绪,不记天嘉帝多少伟绩丰功,竟全是平日最细腻微小的点点滴滴,如春日里和风细雨,润待心头一片酥软温煦。
“先帝爷……唉,陛下过来了!”
首先从追忆中回过神来的还是魏小满,猛一眼见神道碑前熙元帝已经举步向这边走来,急忙快步迎过去。章回也笼一笼马匹,见熙元帝几步行到身前,躬身行礼道:“陛下。”顿一顿,“是这就返宫么?”
首,目光瞥见章回眼角湿痕,熙元帝动作微顿,但随即扬唇,“还是按一贯的,来路回去,不用惊动他人。”
“是,皇上。”章回行一个礼,与魏小满牵了马跟随在熙元帝身后。三人静静走出皇陵地界,这才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快速折上官道就往承安京驰去。
时近傍晚,离承安越近,官道上往京城地车马也越多。三人渐渐放慢了速度,一路沉默的熙元帝这才回头向章回轻笑着道:“怀英,你可知道,今天是为什么往青河?”
闻言在马上欠身,章回笑一笑道:“若属下猜得不错,是为了新诞生的小主人而去向先皇还有太傅报喜的。”
看一眼沉静从容的臣子,熙元帝风涪厨目光里露出真诚笑意:现在是熙元兴平三年,天嘉帝回归神界,他继位登基为帝的第四个年头。身为天嘉帝与太傅柳青梵亲自选定的太子,从天嘉三十五年后又得整整十年地朝事政务历练,风涪厨继位以来诸事平稳,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而上一个月,风涪厨的元配正妻,出身昔陵旧主上方氏的皇后上方婉莹。继生育三位公主后终于诞下麟儿。虽然熙元帝膝下已先有两位皇子,嫡子的降生还是使朝野一片欢腾。宗室、朝廷都为之大兴祭典庆贺,热闹一直到前日小皇子满月,|更新:|祈年殿中祭祖仪式结束才稍稍告一段落|下|。西云大陆传统,|载|初生婴儿满月后才得轮次排行、|美|记入族谱。|少女|熙元帝在嫡子满月后第三天前往先皇天嘉帝地靖陵,其心意也是容易得知。只不过。听章回答句里“先皇”之后紧跟地“太傅”,语声中毫无迟疑,风涪厨还是颇觉几分愉快和满意。
“除了报喜,其实还有一事想要问父皇和太傅,希望为朕解难。怀英可还猜得出来?”
熙元帝轻轻一句入耳。章回不由一怔:这不是他第一次随驾到青河帝陵。事实上,天嘉四十五年五月天嘉帝大行之后,近四年来他到北山帝陵的次数极多。不止各种祭典、礼仪国法规定的谒陵随扈,更多的时候,是跟熙元帝随时地、“即兴”一般地策马北山,到青河靖陵拜谒。
出身殿生,为天嘉帝晚年时信臣。又蒙天嘉帝钦点,与传谟副相兰卿、睿亲王风亦琛以及太子风涪厨共同编修柳青梵生前巨著、藏书殿中教材《异国史录》,十二年来章回与熙元帝可谓亲厚。常在驾前,自然知道风涪厨这些即兴的出行谒陵多是国事纷扰烦难之际,或是有不能对他人言地心思情绪而只愿对至亲至爱至敬者倾诉。但最近几月,国中升平,朝廷无事。官员各安其职,内宫又有嫡出之喜……章回细细想了一圈,还是想不出风涪厨“解难”一词所指,只得在马上又欠一欠身:“属下愚钝,实在想不出来。还请主上赐教。”
风涪厨闻言微笑。斜睨章回庄重严肃的面庞,嘴角突然掀起一抹深感兴味地笑容:“当年你还拿这个烦过我,现在倒想不着了?”见章回越发疑惑,风涪厨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就是孩子地名字啊!烦恼了大半年,眼看着百日却连个家常呼唤的小名都拿不定,难道不是你这堂堂地殿生大人做过的事?竟忘了个干净。”
熙元帝言语打趣。章回顿时赧然低头:当年他侍奉姑父李沐之父、前朝尚书李寂十年。直到他归去神界,又为之守孝三年;随后便上京赶考。到二十三岁还不曾订婚成家。天嘉帝喜他对李寂真心纯孝,又怜他孑然一身再无亲族,为他指婚自己的长孙女,即皇长子风泓温的嫡长女巾瑞郡主,天嘉三十七年亲自主持两人成婚。婚后夫妻和美,次年就添了一子。章回双亲早亡,唯一的姑母也过身十余年,无族无依;及至成婚,始得家人天伦,初为人父,心中喜悦自非同常人。但也由此,孩儿名字想了又想拟了又拟,却始终不能拿定,最后还是身为“叔父”的风涪厨看不过眼,这才最终为他决定。不过从此每每玩笑,说他枉负殿生之名,连个名字都不能取。此刻听熙元帝这样说,章回脸上微微发烧,嘴角边却露出十分温暖的笑容。
“则少主地名字,先皇与太傅大人可曾告知,或有所提醒?”
多年君臣相得,彼此又是至亲,对章回同样带了几分打趣的问话熙元帝并不以为忤,而是轻松答道:“告知是没有,提醒么……倒也差不多。”眼见城门就在前方,风涪厨目光一转,嘴角轻扬,“一会儿,陪朕去一个地方,你便知道。
熙元帝故作神秘并不直说,章回心中好奇,却也不能发问,只是笑一笑策马随之入城。见风涪厨先是经城北德胜大道,随即便转入畅柳湖畔映波路,经过草亭街继续一路向西南,章回心中隐隐预感。果然,片刻见前方学士路、文慧街相交的三叉路口,相对于天色尤其显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尤其人群中最多文士装束,章回忍不住叹一口气:“若是这个,国史馆、藏书殿里什么珍本没有。专程跑到这里,人往人来,万一冲撞了倒不好。”
风涪厨轻笑摇头,策马趋近街沿,随即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丢给身后伺候的小满,带着章回就向文慧街道口处,门上高高一块“百纳斋”金字匾额的书肆走去。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正堂上天嘉帝御笔手书。昭示了这家书肆的非同一般。作为承安京乃至整个大周王朝最负盛名地书肆,官府之外第一私人刻坊,百纳斋向来是天下文人向往,而门前学子士人云集。因是前朝宰相林间非正妻白氏陪嫁产业,并由林间非次子林玄与其嗣兄袁子长共同经营主持,多年来百纳斋与朝廷关联极其深厚。而这样的身份背景。又使百纳斋自然成为朝廷和士林沟通联络地最重要途径……按天嘉帝开国建朝时定下的规矩,每三年会试大比;而新皇登基改元,最初三年每年加开恩科。时熙元兴平三年,当有春、秋两届科举,京中试子学人正多。而二月万寿节恩科方罢。这一科会试得中、殿生们的文章策论已经由百纳斋选取成册,刊刻了出来,恰是这两天正式上市发行。因而时间虽已交酉时,暮色渐下,百纳斋兀自人流不绝;门庭若市,全无一点晚来顾客渐疏地意味。
熙元帝前往百纳斋,章回原已猜到他是来寻看市上所行柳氏文集。欲由此获得灵感。虽然宫中藏书殿与国史馆聚会天下珍本目书,且朝廷早已依柳青梵当年所奏建立大图书馆,并规定国中一切书籍刊物,凡出版,无论官府或官府所允私人书商,刻成必先送两册入馆以为存样。如此数十年,国家馆藏书籍资料自然极丰。所括也极全。但艺文书目,到底不能反应时下文坛推崇,也见不出寻常士人之偏好。再者,柳青梵生前著述宫中保存最全,然而与市面上出版、寻常士人所见多有不同;百纳斋数度刊刻。也都有微妙的差异出入。熙元帝既有意从他的文集中为皇子取名,却是不能不小心了……想通这一点,章回心中略安,看向风涪厨背影地双眼也透出微微的笑意:与其父天嘉帝的庄严沉稳不同,熙元帝性情中常有随心任性的成分出现,为人处事也多活泼,显出无限旺盛地精力。比如这文集版本差异。令太学学官比对了递上条呈便可。根本不需他亲自考核。但稍一转念,想到同样身为人父。对风涪厨心血来潮地举动决定,章回心中倒生出几分格外的宽容来。
随着人流,两人在书肆正堂中慢慢测览,部分书架前则驻足查看。看到正堂门前,最显著位置呈放地果然是最新的《通考策》,附了二月贝科会试策文,而围拥了挑选购头的文士也最多,风涪厨和章回不由相视而笑。随即看到专列个人文集的书架上,林间非《谟台集》、《湖畔集》,上方未神《念安手稿》、《两京记》,宗熙《日知斋文集》,兰卿《拾屑集》、《兰宾客集》、秋原镜叶《承荫记》、《从学录》,谢迈、特尔忒德合集《云中集》、岳虔《霓裳音律百二十种》、《下载…美少女更…新》……天嘉朝几乎所有名臣名士诗文著述列得整整齐齐,从封皮书页都可见翻阅之频繁。看一眼身后青年朝臣,风涪街突地嘴角轻扬,略一俯身从架上取过一册在手,却是章回新撰的诗集《后浪诗稿》。望见君王眼中戏谑,章回面上一红,快速凑近一步,躬身低语:“林大人亲上门索讨,实在推不得,主上就不要取笑了……”
章回参试入朝前,曾经居上与人议论柳青梵是非,恰与偶然微服出宫地天嘉帝相遇,因而与其时相随帝驾的太子风涪厨,以及副相兰卿、睿王风亦琛、慕容云恩、秋原泽玉、林玄等有过接触,章回在得中殿生、正式入朝为官后,与这几位朝廷重臣交情也不同寻常。他得天嘉帝器重,朝中行事从来谨慎小心,称职、谦恭为群臣公认;惟有当年狂妄,常被相熟的几人当作把柄引为笑谈。他原本诗文俱佳,但因圣眷盛隆,实不愿更多招摇,屡次拒绝百纳斋撰文刻印的提议,情况风涪厨也都知晓。此刻听章回言,知道是林玄“一旦认定目标则百折不挠”的脾气发作,其中怕更有“威逼利诱”……想到这位重臣、爱卿平日行事,熙元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父……父亲从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