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着脸皮开了口,不出多少时候,也会再一次把机会丢掉。再说,”顿一顿。宗熙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笑容,“再说省之难道没有听说京里人传言歌谣,为官莫任三司,三司将人累死;行动大公无私,还被压迫监视?那是最得皇上看重。但各种要求戒律也最严格地所在;要督点他人。首先自己就不能出一星半点地过错,否则皇上和朝廷都容不得你。而皇上待臣子虽然历来宽和。但宽和只是相对了整体,越是与他亲近、受到倚重,他的要求也就越严格。这就是为什么多少年大考,京城里官员几乎都毫无反应,只有地方才会为此上心。柳青梵也是一样,对还没有出仕的学生尽可以一力偏袒,可一旦到了朝廷,那就是无数的国法律令还有部署的规矩监管着,不许人行错了一步。他在承安京中的时候还好,可是自从当年奉着一纸代天巡视的圣旨出了京,那朝廷内三司可是人人把皮绷得紧紧,约束自身到只能用严苛来形容的地步。他门下的那些学生,还有学生地再传弟子,在京城也好地方也好,哪一个不是首先把自己守得滴水不漏?省之,你要为黻儿谋出路,这没有错;可是你希望我求皇上的恩德,或是对柳青梵开口……为人祖父,我们不能这样陷害孩子啊!”
“那……叔父的意思,黻儿的进身,我们是没有指望的了?”
看宗省之苍白无望地表情,宗熙心中轻叹一声,随即微笑着摇一摇头。“黻儿么,虽然经验少些,但比省之你伶俐。这些天府中被那些寿礼闹成了一锅粥,你在前面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他就知道守在我这里,不去往其中搅合。不管是有意无意,这样该躲闪地时候懂得躲闪,以后都是不需要人为他多操心的。你也安下心,不要太担忧了他地前程。”
说到这里,见宗省之虽然眼中略有安心,但脸上还是满满忧色,宗熙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省之,刚才吃饭的时候前头来报,说睿王世子到府上来了。黻儿的吩咐,是叫颁哥儿换了出去的衣服,叔侄两个一齐到前面伺候。省之,你说黻儿这是什么意思?”不等他回答,宗熙已经自己接下去,“借了我的寿辰,几天来家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没有个停止,其实都是为了大考的一件事。想要问计的,想要求情的,想要探消息的,如此等等。毕竟,虽然我是两朝的老臣,皇上跟前有些颜面,也跟柳青梵交好,不过到底不在朝中了。儿子孙子又远在西京,书信一趟来回最少也得两个月,到时大考都已经结束,自然就没有串连私心这样的顾忌。所以官员们上门拜寿的时候,也就都少了一重顾忌,你这个主人,也怀着自家这一脉并无人在朝中仕官的念头,来者不拒地全部接待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叔父说的,不错。”
“那省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门庭若市,当着官员大考,落在督点三司还有皇上地眼里,咱们宗家可又算是个什么角色呢?”
宗省之闻言顿时怔住,半晌才将目光慢慢转向宗熙。后者微微笑着摇一摇头,眼中却不含任何真正笑意,“所以。必须寻一个方法,表示我们宗氏一门对朝廷、对皇上自始至终的绝对忠诚。那么,对于奉了圣旨将赐物送到随都的睿王世子,我们就该好好的亲近。因为睿王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宗室,也是满朝之中最得皇上信赖倚重之人。摆明了和他交好。关系密切,则其他人就算往我们身边凑也要仔细掂量了自己身份心意,更要充分顾及到睿王的耳目和对皇上的忠心。”
说到这里,宗省之才终于恍然。注视身前从从容容拎了茶壶自斟自饮,阳光下皓白须发闪闪发光地老者的目光,一时也改变了原本的色彩。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开口。“叔父。您的意思……省之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一切都好。”闻言淡淡笑一笑,宗熙转过了身,抬起脸迎上窗前明媚的阳光。“儿孙自有儿孙福,省之,我老了。对于老人而言,所求地就是一切平安,一切无波无澜地继续到不能再继续的时刻。我老了,亲人、朋友一个个先我而离开。对于剩下的不多的一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在意。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事情,让那些已经缔结、巩固了三十年、五十年的东西发生改变,而在我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和时间的情况下,被迫去面对这些改变——省之。这是我一个老人地希望和请求。你,可以答应我么?”
“叔父。侄儿……侄儿不敢不答应!”
凝视着翻身拜倒地宗省之,宗熙沉默一下,终于扬起微笑并轻轻点一点头。移步走到室中多宝格前,从架上取下两只乍一看并不起眼的方形长盒,从中取出两幅卷轴。“这是柳青梵的贺寿礼,前天夜里派人送来,直接送到我手里的。”注意到他的疑惑,宗熙微微一笑解释,“一幅是字帖,景文帝太傅景毋綦的《西斯大觉罗神佑药王百寿经》,另一幅……则更珍贵,你过来看一看罢。”
宗省之点头,随即到宗熙身边,与他一同展开卷轴,却在展开卷轴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出声:“叔父,这是——”
“君思隐绘的《耕乐图》。”宗熙淡淡笑一笑道,“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都是天赋奇才,文武双全。当然,就世上文名而言,始终还是君怀璧、君清遥两人为最盛,流传下地诗文也多,书画笔迹都不少。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君思隐的山水人物白描,融会先代诸家之长,而生发出许多新的笔触技法,影响了承安京整个宫廷画派,其实堪称一代之宗。只是他的绝大部分画作都被内库收藏,真迹留传在外的不多,世人才很少提到这一位朝廷宰辅在这一方面地杰出成就。”
宗熙自幼就有“神童”之称,九岁时就因为一篇《随都赋》闻名天下,被选入太学,更进入到擎云宫藏书殿作皇子们地侍读。虽然为时不久便被送回家中,但是孩提时期在承安京中这一趟的经历,尤其是与当朝宰辅君雾臣地接触,却让宗熙对这一脉最尊贵的血脉由衷向往,多少年来对君家的追逐始终不曾停止。多年相处深知他之所好,更体会出柳青梵寿礼呈上的这幅画作对于他的意义和价值,宗省之不由深深叹一口气。
“当年柳青梵离开擎云宫的时候,留下《归园田居》与《归去来兮辞》的两篇诗文。其大概场景旨意,与这图上所绘,应该也正是相契相合——想这些年他校订的君氏文集一部部刊行,君氏之文播于天下……呵呵,所谓血脉之传天定,凡人不能改,这也是可见一斑的了。”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声音已极低微,内容几不可闻。宗省之正自犹豫,却见宗熙将画卷收起,霍然转身,双手前递,竟是直直向自己伸来。
本能的伸手,一声“叔父”逸出唇角同时,眼中已然映入老者坚定而强势的眼神——
“躬耕自乐,守拙归田——省之,这幅画,叔父赠给你!”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十三章 寻春须是先春早(上)
“真是好大的阵仗排场啊……看这车马碌碌人流不绝的,谁能想得到这是给离开了朝廷十多年的老人儿做寿呢?”
绿杨居上,风沐霖将目光从楼前的热闹景象上收回,这才慢慢笑着开口。
虽然不是随州城里最大或最有名的酒楼,但位于城西的绿杨居,距离宗府祖宅却是最近;门前一条大道,更是去往宗府之必经。从午前酒楼开张一直到如今日渐西行,占据临窗的包厢看了大半日的人去车往,风沐霖终于忍不住一声长叹:“东南第一世家”,果然非同寻常。
闻听兄长叹息,风涪澍也笑一笑:“确实非同寻常——单看这礼单上记下的,一样赛一样的稀奇,一件比一件大手笔,就是往年舅父生辰各府各地送的礼也都不及。咱们临时凑的那两件东西,放在当中就成真正孩子们的玩意儿啦!”
“你也知道临时凑的东西拿不出手?”没好气地哼笑一声,但随即注意到风涪澍连讥带讽的语气,风沐霖顿时抬头。目光转过,却见少年笑眯眯地一手支颐,另一手则抓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本,扇子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空中摇晃。漫不经心的神情令风沐霖不由地眯起眼:“涪澍,我是真弄不懂你心里都在想什么……虽说我们人是在此地,可京城那边,不论宫里还是府里,这样的寿辰大事一定都早有预备。就算你没到年纪出宫开府,清穆奉旨意出京的时候也不会不反复核对查看。哪里能缺了你地礼数?偏偏要临时置办,又不肯通过思诚到灵台属下寻几件好的,只把沿途上各地的土仪随便检点出一份。害那两名专管记名接礼地先生看到思诚递上去的单子物事,当时就把脸拉了足有二尺长……”
“啊?拉到两尺长?可真是太有趣了!”风涪澍闻言格格一笑,深色的眼眸闪出孩童恶作剧得逞一般的明亮光芒。“那后来怎样?东西……都接进去了?”
冷冷瞥他一眼,但对上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风沐霖只觉心中顿时泄气,脸上却仍旧绷住了面皮:“接进去……当然接进去!宗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会为嫌弃送上门的寿礼寒碜,当面就给人打回去不成?自然是恭恭敬敬道谢然后详详细细记录——我不信你手上抓的那礼单里头会把承京凤七这个人落下!”说到这里顿一顿。风沐霖皱起眉头,凝视只随意回以一个漫不经心笑容地少年,“涪澍,你到底是想做什么?费这么大周章,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把礼单册子弄回来。而送上不相称的贺礼,你又想试探谁?”
见风沐霖目光疑惑中挟着忧虑,风涪澍轻笑一笑。将反复翻了一上午的礼单册子放下。随即挺身坐正。“四哥这是怎么说?让思诚去送礼,又把全部的寿礼名册偷取出来,我想查看的,自然只能是宗家。”转过眼,目光投向楼前大道,“东南第一世家,几百年荣耀绵延,至今也能算是极盛。人都说树大招风,其处世生存之道自然令人好奇。而子孙是否依旧恪守世代相告相传的那些原则……从接受礼物的态度,还有记录这些礼物地册子上,总是能够看出一二。”
“那么你地结论又是什么?”见风涪澍望着窗外出神,目光全不在己,风沐霖眉头不由皱得越紧。“宗氏明确大方地记载下每一件礼物的来源。不论高低贵贱、价值轻重,人情往来明明白白一应在案;而他的这些册子。又都是一式几套存着,随时可以拿出来查验对证——虽然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以前在宫里听各个世家大族的杂事,也有过不少此类传闻,是他们几百年的习惯作派,私而不隐,在交往联络一块上缜密到无缝可挑的程度,单以态度,也算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了,又有什么其他可多说的?”
“哥哥也只是看到了这里吗?”
风涪澍轻轻的一句,风沐霖却是惊觉,随即听到少年用较平日明显低沉的语声道:“交游地极尽小心,或者说,无事不可对人言的异常大度,加上精心保存的礼单账册之类明明白白的证据,宗家就是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秉心纯良,对执掌最高权位者地坦荡忠诚——虽说是连京城方向都要礼敬侧目地豪门大族,深厚的根基是为让自己站得稳稳,而不是要用到谋权图利地歪门邪道上去。就算因为时事变幻,对外有些不寻常的过从密切,也都只是偶然为之,不可以作为他一门操控地方势力、接纳朝廷官员进而动摇公议、影响天心的依据。四哥,你也是看到了这里,认为他宗氏的做法无可挑剔吗?可是,我并不这么看……我从来不认为事情是到这里就为止。”
“什么意思?”
“藏书殿里,诸国史的部分,曾经议论过国中的这些世家大族。”听出风沐霖语声中冷静,风涪澍转过身,与他四目从容相对。“我们曾经讨论过他们的源起、流传、处世,知道任何世间闻名的大家大族,必然是不断有一些杰出的人物出现,作为核心承担起统领家族的职责。不论根基建构,还是关系势力的扩张,都是由这些人的心意决定;而那些所谓规则、传统,也是他们制定和开启。”
风沐霖微微一笑:“虽然每一次听到感觉都很不一样……不过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错。一个人可以荫蔽其子孙,恩延数代,放之世家大族自然更是如此。”
“而假使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可以足以担当起家族核心的统领者,荫蔽则势必不能久长,再煊赫繁荣的家势也会转眼间灰飞烟灭。”
风涪澍语声平缓,话音亦不甚高,但在风沐霖听来却直如惊雷入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涪澍,你这一句……是在暗示什么?或者,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没有什么我了解而四哥不知道的事情。只不过,宗家这次做的,到底是宗熙的八十大寿。”扯一扯嘴角,风涪澍手指在礼单册子上轻轻地敲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