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静如一地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转过眼,影卫果然投射来微带求恳的目光。对视半晌,见月写影竟是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青梵不由无奈轻叹一声:“你们啊……罢了兰卿。你先起来——这荐表我暂时不写就是。”
额头又在榻边上磕一下。兰卿这才站起身来,随即伸手,抽过青梵写了一半的荐表径自撕个粉碎。看到望着碎片纷落飞扬,青年长史脸上随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紧抿的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但随即感觉到月写影注视自己的目光,
忙轻咳一声。定一定心神,慢慢缓和了脸上表情:自愿留下,我也不会强赶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暂时安身——才识俱备,总有一天,你是要出来为国效力的。”
“是。大人。兰卿一定追随大人。为大人效命。
笑一笑,不再去纠缠他混淆字词偷换概念地说法,青梵抓过榻上外袍随意披住。随后拣一张白纸铺在几上,重新拈起笔,一转眼,见青年长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闪而过地不安,青梵不由轻笑出声:“这倒是正经而且要紧地公文——今天十月六,距离十二月万寿节不过一个月时间。今年是胤轩帝陛下六十大寿,从去年秋天开始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庆典安排,加上旧炎平定、靖宁亲王归国回京,礼仪隆重必将是历次万寿节庆典之最。身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驾前奉献的贺文和寿礼,可是没剩下多少时间筹划准备了。”
听着他沉静平和的语声,定定注视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丝细微波动,兰卿脸上表情连续变了好几变,最终显出由衷的惊惶和自责:“是的大人,万寿节的贺礼早该预备了。兰卿糊涂,兰卿失职,连这样重要地事情都……”
“不必这样。你掌着府上对外的一切事务,往来应酬繁多,事又琐碎纷杂,偶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转向南墙书架上,“青云挑万字纹的锦囊,把那个拿过来。”
兰卿依言取下锦囊,送到青梵面前。
“打开,看一看。”兰卿取出锦囊内卷轴,月写影随即上前持住一端,两人一起将画卷缓缓展开。接到兰卿见之震惊,随即投来的询问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这样一幅,本也没什么新意。不过六十是为大寿,较往年增加些卷轴长度,也算是郑重之礼了。兰卿,你平日在书画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这一幅比往年如何?”
平静的语声,透露出难得的兴致勃勃。兰卿微觉诧异,不敢怠慢,急忙细看卷轴,却是工笔绘的长卷配上了长诗。精致细腻地笔触,在不过一尺宽地画纸上顺次展开四季农人劳作与生活的图景;从牧童短笛上的每一个笛孔,到田间偷闲地农人裤脚上每一条褶皱,莫不刻画精细,栩栩如生。画卷上方的留白处,以柳青梵那一笔清峻挺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与其下场景相应的诗句。循着图画,兰卿轻轻念出声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松日觱发,兰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茜月于,棠月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西云大陆十二月花朝,分别对应着红茜、玉棠、雪梨、青杏、蒲兰、绯樱、紫榴、蓼、金萼、银桂、赤松、素兰十二种植物花卉。大陆习俗,常以相应花朝称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称“茜月”,素兰花朝的十二月亦作“兰日”。柳青梵诗画以自冬入春始,描绘一年农时农事极尽生动细致,融会在一幅卷轴之上,顿生万里江山,百姓乐业安居、太平丰稔的盛世气象。卷末以众人公祭宴乐图景为结,诗句更落在语义恭贺的“万寿无疆”上,点明寿礼之题旨,寓意精巧而又深远绵长。西云大陆绘画素来推崇写意,讲求水墨渲染,这般似照景描画的写实工笔长卷,柳青梵之前也从未尝试,兰卿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构图。但见这一幅诗画相配,珠联璧合,细思内中,更是有无穷深意,兰卿凝视画卷,一时竟是痴了。
“……大人,这一幅诗画长卷,名字是《七月》么?”良久,兰卿才回转过头,看向榻上静静含笑的柳青梵。
“这幅长卷描绘一年农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农为本、大兴农桑之国策。四方民情习俗谓之‘风’,农桑为国之根本、万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国执政的正道,这一篇《七月》,称为‘正风’也无不妥吧!不过,最后的名字,当然还是要留给胤轩帝陛下。”侧一侧身倚住榻上靠垫,青梵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将肩上披着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随意似的在案几上扫过,“不错,七月……以头两字为名,也是诗文题目的习惯,就像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锦瑟》……”
见柳青梵一手支颐,脸上又一次露出追想叹惋的表情,兰卿心中又是一震,强烈的酸楚顿时弥散胸膛。看一眼他肩上缓缓滑落的外袍,案几上被夕阳照得微微金红的纸张,默然片刻,兰卿猛地转身,快步离开书房。
“主上!”看着那透出绝然的背影,月写影突觉一股寒气自脚底袭上,不禁顿时喊出声。“兰长史他——”
“任他去吧,不必担心。”瞬间收敛起全部表情,露出如岩石般坚刚的线条,柳青梵淡淡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中竟发出隐隐的回响。“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计算,却不可强求。柳青梵为人,凡事无不先谋划而后动,‘待人以诚’四个字,说起来多少愧疚。偏偏有义父,有林间非,今日又有兰卿坦诚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够啦。”影。”
“是,主上。”“你是我的影卫,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上)
陛下,解酒的茶。”
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托盘又轻声叮咛嘱咐几句,看着左右内监侍女都垂手远远退出了澹宁宫殿外,和苏这才端了茶盘悄声到风胥然倚坐的榻边。
或许是酒劲尚在懒于动作,不曾除却一身朝服的胤轩帝直接靠住榻上软垫,双目微合似是养神,贴身内侍走到身前却随意一挥手,“传谟阁有折子递进来?还有内府的奏呈,月末惯例要送上来,都拿过来这里。”
见胤轩帝喝过了解酒茶却仍是斜侧着身子歪在榻上,内廷总管稍稍犹豫一下,随即轻声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实,送上来事务也没多少紧急的。今天靖王回归大喜,陛下已经为各处仪式阅兵、朝会赐宴走动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现在都过子时,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才好。”
风胥然闻言顿时抬头。鹰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许会令其他内监宫人见之惊跳,但对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余的和苏却引不起任何表情波澜。见他目光沉静,风胥然嘴角随即浮起淡淡一个笑容:“跟朕那么多年,还会不晓得朕的脾气?知道还有政务积在那里,一日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稳。既然都已经带进殿来,那就快一点给朕拿过来。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觉,你也好早些安心。”
“是,皇上。”沉默一下,见风胥然已经自己动手将描金绣锦的朝服外袍脱下来。和苏急忙伸手接过。将衣袍放到一边,和苏这才将方才就已经带进偏殿地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轩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笔墨,四周环视一下,又多移来一盏烛台。拈笔在手的胤轩帝抬目向他满意地笑一下,随即在几案某处轻轻一拨拉开一只暗屉。见他自暗屉取出一只小盒,随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间抹去,和苏不由皱起眉头,“皇上……”
“和苏!”低喝一声。止住接下来已经料到内容的话。风胥然随即放缓了语声。“朕有分寸,只这一点。今晚酒确实饮多了两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
没有答话,和苏只是垂下手退到一边,静静看烛光下细阅奏折的胤轩帝。
即便略显幽暗的烛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发亮的白发;尤其最近两年、最近两月,乌发里迅速混掺的银丝和近乎已经全白地鬓角。都显示着这位刚毅威严地北洛君主最真实地年龄。虽然批阅公文的速度从未有明显的减缓,御笔落纸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点降低,但从贴身随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来,视物时眯起的双眼、不在人前时微偻的脊背、一次只能集中贯注一件事情地精神……还有思索处治政务时越来越频繁的走神和突来疲惫,和苏并不以为这些征兆真如胤轩帝努力试图表现出的那样想忽略便可以忽略;从那只原本是为防万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屉两次打开间越来越短的时间间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证当初御医柳衍调制药膏时便反复强调的那个“便是再竭尽人力,也无法真正推延的事实”。
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岁。已经算得上西云大陆通常认为的高寿了。
胤轩帝文武双全。自幼精习弓马骑射,身体根基极佳。而先为景文帝爱子,后登基为帝。天家既重养生,风胥然一生不曾有过大病;唯一一次重创大伤,是因其兄风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随即便为恰在其处隐居地道门柳衍所救。柳青阳人称“圣手”,医术之高毋庸多言,风胥然年富力强血气正盛,得他精心疗治,恢复既快,而且几乎毫无后遗影响可言。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刚健、凡事能为则竭力而为地皇帝,登基二十六年来的雷厉果敢励精图治,倚靠的除去时刻冷静地过人头脑,卓绝的帝王与驭下之术以及朝野贤士能臣的拥护,健康强健、经得起任何风雨的身体,实可谓数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国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随,朝夕相处了四十余年,和苏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威严高傲的君主会因为本身机体的衰老而显出任何的软弱无力,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现实,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样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终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来能不负总掌内廷和统领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随胤轩帝身侧从未稍离的和苏,无论何时都能自如地收敛起一切私心,冷静看透所有残酷的真实。
“从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脚步切实踏入迟暮,而是那让视死亦能如归的勇者、大将正面相对时也无法控制内心颤栗的,对时间无情的铁律、对年老衰末的事实,乃至对一切无常未知的本能畏惧。
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现象现实,才会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纵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惧。六十年风雨
随时保持敏锐和警觉,洞悉周围人与物每一个细微变帝,从来不是会忽略自身内部发出的种种警告的人,但同样的,也绝不是一旦接受了无奈事实,便无所作为听天由命之人。天性刚强倔犟的皇帝,擅长以形式善变而实质坚定的手段扭转种种不利,更习惯于用不容改变的意志粉碎一切横亘面前的阻碍。
胤轩二十四年开始的洛、炎大战,朝野上下,人们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这一场战争。然而擎云宫深处,悄然开始的另一场同样关系到北洛命脉国运、甚至较两军前线更为艰苦卓绝的战斗,却被胤轩帝掩盖得不露一丝半毫。
这是陛下一个人的战争——没有人可以插手。身为臣子、随侍、心腹,和苏深知。对胤轩帝,自己唯一能做地,只有冷静地、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
微微垂下眼眸,和苏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不带任何心绪地旁观,因为……风胥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此产生任何心绪,更不需要这些心绪可能对他一切作为决定带来的任何波动和影响。乾纲独断是帝王的特权也是维护王权的基本,不了解这一点的人,绝不能在擎云宫里生存。
“和苏。”
君王低沉的呼喊顿时唤回正飞往危险边缘的神思。和苏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扫过几案上茶碗、砚池、烛台等等。见并无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间,目光一瞥却见胤轩帝捏住纸边地奏折,摊开地内页上鲜红地朱砂点点,映着几上烛光竟是异常的刺目。和苏心中微骇,却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风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纸页边缘上隐隐两叶修长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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