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的东西,你这是在催促主子吗?!”月写影顿时瞪圆双眼,向那宫仆逼近一步,素来沉静的脸上怒意全不掩饰,“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
抬眼,见那宫仆身子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却仍然时不时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盘里那碗浓浓的汤药,柳青梵脸色不动,心中却又是一声叹息。搁下笔,转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写影摆手示意一下,随即端了药碗,抬手送到嘴边。
“主上!”见他转眼就将汤药喝完,月写影忍不住低呼出声,脸上微微变色。青梵微笑一下,随手将药碗搁回到托盘,“写影,我说了你几回了?虽然你我都不愿每日要喝这些。可疾症病痛。并不会顺着人的心意或有或无。身体不爽。有病痛,自然要吃药调理。你也随我学过几年,该知道准时用药也是医病地关键。提醒我用药,是他做下属的职责,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吓他做什么?”
“柳大人……”听到这一句,浑身颤抖的宫仆终于再一次仆倒。眼中泪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滚滚而下。
唉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怎么就哭了?”笑容中带一梵摇一摇头,随即迈下榻去,俯身将那宫仆拉起。仔细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是头一次进来书房吧……平时伺候我汤药的王大用是你父亲还是叔伯?你叫什么?”
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露出一张十五六岁少年干净的面孔。“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亲,小的名字是王诚。”
青梵微笑一下,颔首:“这就对了。擦擦眼泪。不然出去了人家还以为我这里有老虎。”一边说着一边坐回榻上,随手指一指托盘药碗,“好了,药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
“是的,大人。”
“出去之后,往前庄传一声,叫兰卿过来书房。”
“是!”
见少年心神已定,回答地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干脆,青梵不由又微扬一下嘴角,“王诚,以后我地汤药,就由你来伺候。”
“是地,大人!”
看少年欢欢喜喜出门的背影,月写影眉头紧皱,转眼直视青梵:“主上!那些都只不过是些庸医,您身子怎样您心里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体……”
“医者不自医,这是历来的规矩。”随意地笑一下,但见影卫目光死死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浮起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写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药于我无效。何况这些汤药确实是养气安神、滋补调养的,且当中数种材料都非常地珍贵难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费许多力气代价。胤轩帝舍得这样待我,我们自然不该拂了他一片心意。”
“可是主上……”脱口而出,却只说了半句。见青梵笑一笑摆手,随即一撩衣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月写影喉头颤动两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到一边,拎过桌上茶壶茶盏满满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边。“主上,喝茶。”
脸上含笑着接过茶杯,青梵一瞥影卫脸色,“怎么?又在想什么?”
“回主上……不,少爷,写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爷和纯叔还在这里就好了。”
闻言,青梵笑容顿时一僵,端着茶杯的手凝在半空,双眼静静注视毫不掩饰目光的月写影。良久,青梵方才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转头,透过明净的水晶玻璃静静看着窗外,又轻轻笑一下,方才打破沉默:“在这里?写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样没意思的笑话。难道有他们在这里,就有人能管着我吃不吃药,就有人能说话劝得动我不成?”顿一顿,又笑一下,“写影,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风胥然特别建造的皇庄别墅,让我休息、养病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月写影一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默然片刻,缓缓将视线从青梵面庞转开,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
下午斜照地阳光洒进庭院,浅池边深碧地假山蒙上一层绚丽的金光。山石上斑驳散落了无数赤红橙黄的叶片,衬着塘中浅水,对比院墙上一抹苍色,就像是将远方地山景缩小后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样。
“接山水之清晖,纳天地入吾庐”,这原该是深得柳青梵兴致旨趣的建筑。然而此刻,这座笼纳了山水风光的精致庭院映在眼中,月写影却只觉一阵阵的钝痛袭上心头——
身为影卫、身为下属,自己无权置疑主上的决断,更不该置疑,甚至就连偶然生出这样的心思。都极大地违反了身份规矩。随侍柳青梵身边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地脾性为人?无论面对何种局面,凡事必得谋定而后动。承安京暗潮汹涌,风云变幻,情势之凶险难测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胤轩帝以静心养病为由,令青梵居住别墅与朝廷隔绝;靖宁亲王自旧炎广宁返京,车驾已到京城外不过百里之遥,身为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云宫中竟没有传来柳青梵出席迎接大礼的任何消息——虽然胤轩十八年蝴蝶谷会战大胜。迎接冥王还京的大典他也没有出席。但毕竟当时青梵“领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报,旨意未交,也没有正式回归北洛朝廷。但今日却不同,柳青梵不仅是太子太傅、督点三司大司正,先前旧炎的种种政策、人员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统筹调度;靖宁亲王返国归来,当此国政要事朝廷大典,岂有不参与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几月都在别墅休养,但胤轩帝亲派了御医宫人,三天一问诊,每日呈汤药,柳青梵身体如何风胥然再清楚不过。擎云宫中君王亲笔慰问的书信往来不断,却绝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岚别业“伺候”柳太傅起居地宫监侍从不断增加,从月前需召唤才有人到身前听命,到此刻别业中每三五步就有宫人侍立……十七年执领道门影阁。贴身随侍青梵擎云宫中出入遭次无数。对胤轩帝地为人不可谓不了解熟知,这种种情况迹象,让自己如何不心惊?反复揣度君王心意。月写影每日都只觉仿佛置身冰窟之中。
但,自己尚得察觉风胥然所图,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个举动就是催促为照料秋原佩兰顺利生产而到承安京地柳衍立刻返回昊阳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数年分离,相聚不过两日便送他离京,甚至连化名尹纯主持交曳巷大司正府各种事务的月影纯也一齐打发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门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为准备胤轩二十六年春天、两年一次的试练大会各自回还门中精心修炼。而与此同时,“灵台”收到指令,旬月时间,云照影就将“四通号”下,从大型商号到每一个灵台所属全部带出北洛京城。当时自己与云照影还曾暗下议论,青梵为主持旧炎事务而事先撇清与道门、灵台的关系,未免有些谨慎过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连串动作,竟是在自己还未知觉之时,就已经在运用心机,一处处料理安排了。
只是,纵然明知主上对策早定,自己的心中还是无法抑制焦虑担忧。注意到那越来越经常地不自知的神游,随手抄录的辞章文稿上越来越多的涂抹和笔误,月写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来镇定从容、云山崩溃眼前也不能动的沉静外表下,只有当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能隐约流露的真实心情。
“锦瑟无端五十
弦一柱思华年。”
猛然听耳边传来低吟,月写影惊觉回身,却是柳府长史兰卿进到书房。只见他弯腰捡起不知何时从案几上飘落在地的稿纸,一边轻声念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当时已惘然……”忍不住将最后两局在口中反复几遍,这才抬起头来,迎上自榻上转过身来的青梵地目光,“这诗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地新作么?”
听他连续两个“真是”,却到底没说出是什么来,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摇一下头,“若说是早年读熟的诗句,兰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顿一顿,凝视着窗外落叶映在窗棂、几案上翻飞的倒影,青梵嘴角上扬,幽黑地双眼蒙上一种青年长史从未见过的带着迷茫的柔和光芒,“‘晓梦迷蝶’,蝴蝶梦我,我梦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当时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忆,真不知该是何种心情啊……”
“大人……”见柳青梵目光凝视窗棂上沾着的一枚深红枫叶,笑容越发恬静温柔,兰卿心中顿时一阵酸楚,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默良久,才舔一舔嘴唇。努力张嘴,出口的语声却是几不可闻,“公子,忧思伤身,您身上尚未大安,这些凄婉诗文,苦心劳神……还是少做些为是啊。”
“我地身子我自己知道,哪里就有那么多顾忌。”轻笑摇头。但见兰卿表情关切而坚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敛了笑容。随即叹一口气道:“兰卿,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我?就算医者不自医,身体情况怎样,如何调理保养,总比别人清楚些。现在在这里,不过是想避开朝廷上那些琐碎麻烦的事。才借了头痛躲出来。这三五个月安心不动地调养休息,再严重的劳神疲惫也都该恢复过来。今天早上唐绍唐御医诊脉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他说什么不是都听见了?我是三十岁,不是一百三十的风烛残年。兰卿你这样小心,不是反而让我不得宽心吗?”
兰卿本来瞪眼凝视,似等他一说完便要劝说反驳。但听到末两句,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兰卿只想好好地跟着公子。公子既开口说一百三十岁。就请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许兰卿继续在身边,伺候公子一百年。”
人生七十古来稀,西云大陆六十已可算高寿。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青梵沉默一下,随即勾起嘴角:“兰卿,六年前我就说过,柳府的长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该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间非之后,帝国副相才是你应属地位置。国有贤才而不举用,可是我这督点三司大司正地失职,我在,你早晚会站到那个位子上去地。”顿一顿,看着青年长史紧皱的眉头,青梵脸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现在就写一道荐表给林间非。以‘长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别人也不能说过分。”
“不,大人!兰卿不愿离开——”
凝视柳青梵,见他脸上微微含笑,却是转身正对了榻上案几,取过了案头多宝格中公文专用的纸张,提起笔竟是当真开始草拟荐表。兰卿大惊之下,两眼精光闪烁,嘴唇不自禁阵阵颤抖,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强烈扭曲起来。看一眼门边悄然转过身去的月写影,再看一眼盘膝榻上、仔细斟酌着词句的青袍男子,兰卿突觉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指甲在无意间刺破了掌心。看着青石地砖上滴开的点点鲜红,兰卿深吸一口气,双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
笔凝在了半空,青梵缓缓转过眼,注视他片刻,方才淡淡开口:“这是在做什么呢?兰卿,你是聪明人,好学、谨慎,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跟在我身边地这几年,整理文案、编录文集,与我一起议论朝政人事,不自夸地说,让你学到了不少治国理政的实际东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卫的训练,不说能否与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镜叶、袁子长之流,见识应变,其实都远在你之下。人才难得,没有人舍得轻易放弃,何况又到了这样的时机局势,你留着不走,又打算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荐表,也是会有时效时限的。”
“大人,大司正大人……”见柳青梵口中从容,平静泰然的面孔上一双幽黑眼眸却透露出异常冷漠的光彩,兰卿心里直如惊雷滚滚,急忙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上榻边硬木,“柳太傅!兰卿……属下从来没有离开大人地念头!从那一日大人点破兰卿身份却仍然给予信任,教诲指点,委以府院机要之事,兰卿便立下追随大人一生地誓言。兰卿是柳府长史、大人的下属,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仅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随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边六年,大人为国操劳竭尽心力,秉持公心正义,为我北洛谋定万世基业——大人地恩德信赖,兰卿无以报答;而大人的行事风骨,为国为民的真心,更让兰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虑,兰卿人微言轻,也不敢妄测妄议皇帝陛下心意作为,但心中早已决意绝不离开。何况,兰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边,现在就算大人下令驱赶,我也不会走——大人可以不信兰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会怀疑影卫的忠诚!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兰卿都是您的下属。兰卿都随时在您身前听候驱策!”说着,猛然转头,“月写影大人,兰卿求求您——请您看在同为影卫、同侍主人,为兰卿向大人说一句!”
听兰卿一言转向月写影,神情始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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