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参与北洛大比点中的状元。当年在居上,臣就曾议论过百官职司、君主权断;臣是因为议论帝王术才有幸与柳青梵也与殿下最初相识的。对臣子的本分,对职责的权限,对帝王心术的把握揣摩,臣自以为所知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人——‘倘有变,国或不国’,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臣更不能眼见着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为朝廷、为百姓打算的贤人!”
“再度发生,再失去……林相难道是说您曾经眼见过……”
“是,准备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随时可以从局中离开——臣见过这样的谋篇布局,臣见过这样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计算安排。”
风司冥心头猛地一跳,“离开……”锐利目光直逼林间非,“谁?”“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柳衍。”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二章 万里星月莫解鞍(上)
原来,林相与柳先生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渊源!”
听到风司冥轻轻一声叹息,林间非嘴角微扬,却是依旧侧着头,静静看车窗外晃过的官道侧旁种植的榕槐和胡桃葵。榕槐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树木,叶片密而肥厚,便是正式入了冬也只显得比盛夏时节略有疏朗。倒是底下一排半人高的胡桃葵,从发白的枯黄到深艳的橙黄,枝叶当中托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深红色浆果,把“金秋十月”落得十分现实。
和当初初入军营时一般的季节……从车窗收回视线,风司冥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十三年前那场宫变,几乎使得擎云宫乃至整个承安京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转过一个大弯。然而帝王的禁忌、朝臣与史官们的讳言,加上当时的变起突然和少小无知,自己纵然事后仔细揣测和多方查证,依旧不能知道了解当年事情的细节。而这场迫使自己与柳青梵分别五年的变故,十数年过去,也仍然是内心最深的一个结。此刻听林间非一番言语,详细说明事情发展的每一节,那些自己曾经左思右想中不能解的关键在他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多少年疑虑尽去,与对林间非坦然相告的欣喜同时汹涌上心的,是对当年真实情形、柳衍精密布置和决绝心情的震撼。
谋划计议,以身入戏,巧妙地平衡各人的私心打算,精确地掌控每一个步骤环节,并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早已预备下地人员渠道传出希望传递到的关键讯息——柳衍。随意领着御医闲职的道门掌教,圣心仁术的柳真人……还记得那时清心苑中看自己与青梵嬉闹、怡然微笑的温柔神情,那个超脱出尘的男子,竟是这样一局惊风密雨的掌控者,竟能够将每一个人的心意计算到极限更推入盘中。也许,那一年昊阳山上紫虚宫中,自己所见所知地那个如岳峙渊凝、气度迫人地道门掌教,依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身边静坐地林间非。却是柳衍当年真正密议配合之人。在“玉螭宫之变”后一跃登上帝国宰辅高位。执掌朝堂最高权力的男子。十多年过去,竟是将这或许连皇帝都未必尽知根细的秘密也埋藏了十多年——世人只知道林间非与柳青梵交情深厚,却全然不晓他与曾经掀起轩然波涛的道门柳衍的交往;胤轩十四年拜相后的公道执政、堂皇举止,也从来不见半点对任何人、事的偏袒倾向。公事私时,有意无意说起曾经地变动、宦途的转折、超升的基点,那简洁平淡的评价、滴水不漏的言语,人们更是从来都不能知晓他心底对这位本属江湖的男子敬仰深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林间非此生。朝堂上所敬所效者惟二,一为前朝君相,二为道门柳衍。”君雾臣与柳衍,这样的两个人在北洛地地位、对君王与朝堂地影响……瞥一眼林间非,见他双手交叉身前只是沉默,风司冥一时也静默无语。只顺着他目光,默默看向官道路上。秋色入眼,心上忽似全没由来地跳出一事:“十月了……太傅的生辰。竟然又错过了!”
藏了数十年的心事。第一次对人和盘托出,林间非心中也是思绪万千。突然这一句入耳,不觉心神一怔。顿时回过头来。却见风司冥一手抵住额头,半低地脸上神情流露出懊丧自责。心思一转,林间非已然明了他心意,不由也是苦笑:柳青梵并不十分注意自己的生辰。虽然同在承安十年有余,除了男子成年礼部分的簪礼、冠礼,柳青梵实际庆贺过的生辰仅有胤轩二十二年他二十七岁的一次。且因为并非整寿,只有自己、多马、皇甫雷岸还有风司冥几人到他府上小聚一番,朝中人几乎都不曾惊动。而最近三年,前年也就是胤轩二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正是大军西辞承安开赴东炎之日,去年他与爻、雍等国使节自东返京,到今年又是这样一般情景……对比每年自己生辰青梵必有一份贺礼送到,自己这个自认为将柳青梵当成弟弟看待的“兄长”,实在是太过粗心失责。
“青梵最看重的,便是殿下的平安喜乐。殿下这一次归来,凡事无忧,就是给他最好的生辰贺礼。”压下心中波澜,林间非转头向风司冥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接触到年轻亲王双眼,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沉默半晌,方才略垂下眼,轻声道,“殿下,怎么……”
“凡事无忧……林相说的果然极好,也最正确。”风司冥嘴角微扬,幽黑的双眼却似深邃得照不进一点光亮。“外事已平,我是该回到朝中,襄助国政,早一日卸下太傅肩头重担,不使他继续这般忧心操劳。只是这许多年,我每次都忘记太傅生辰,今年竟也还要林相提点方才想到这里……若有任何地方不周不备,太傅自不会责怪弟子思虑不全,但司冥也要痛恨自己的心意不诚和处事无能了。”
静默着,对上风司冥精光隐现的幽黑双眼,沉默片刻,林间非终于舒展开眉眼,微微笑一笑道:“殿下的这片心意,请允许林间非先替青梵谢过了。”
风司冥轻笑一下,摇一摇头,笑容里浮上一丝极淡的苦意。“林相说哪里的话。司冥对太傅……若没有太傅……”顿一顿,又摇一摇头,随即正色向林间非道,“此去通江邑下东林县城会合,林相的车驾是与我一同进城,还是先一步回京?”
“靖王殿下先前给传谟阁的旨意是行在合议,然后奏报皇上准予施行。臣藉由为黄老大人贺寿时机,赶到殿下行在与殿下商议回京仪式程序一应布置安排,这当然是两相便利的做法。只是若臣是与殿下銮驾一同回京,京中种种便只能靠宰相公函和廷报公文等等传达要求。斯事体大。关节众多、繁杂,虽然众人尽心,怕手下人还是很有可能忙中出错。倘有一丝耽搁误差,都会拂了殿下心意,有碍回京后地其他事项安排。因此臣的意思,今日到东林县后,殿下车驾索性多停一日,让周围县城官吏想要参见拜望的都睹一睹尊颜。而其下的时间。则与臣。还有其他传闻奏报的相应部署官员再详细商讨一回殿下进京时候的诸般事宜。汇总成上与皇帝陛下的奏策。”顿一顿,林间非注视风司冥的双眸炯炯有神,“然后,臣先赶一步回京,奏报陛下,统筹安排,准备迎接殿下回京。靖王殿下则伴随了车驾。东林起身后不再停留,直到毗陵县官驿过夜;次日早起,径回承安——十月二十八日午时,臣与百官在京城东门外十六里迎驾!”
随着他话语,风司冥频频颔首,唇角一抹微笑勾起,随即缓缓加深。那
开车帐大、旗帜座船,带着刘复两人赶到林间非在点出地毗陵县。虽然此刻距离京城不过五六十里。他却绝没有在已经由胤轩帝钦定地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京城以前地时间回到承安的道理;必须要按部就班,率领着车驾座船慢慢行走,接受沿途官员百姓的参见拜贺。藉归国返京一行。恢弘上国天威,宣扬圣朝德化,督促官员,抚爱百姓——这是自己身为北洛皇子,更身为靖宁亲王的职责。自己一行是沿着沧澜江逆流而上,返回承安。一路上车船并进,在江州平原等水缓河宽、民多赖水为生之地,多乘座船昭示两岸百姓朝廷威仪;在河川曲折、城镇距离水道较远处,则排开车驾,取旱路官道,向沿途官民展露赫赫皇家风采。因此这一路上虽然所行甚缓,随从官员军士的劳累其实不在当年一夜轻骑九百里的全力奔驰之下。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得以休整为由,让銮驾在到达通江邑后多停顿半日,当天也在通江邑官驿过夜;而午后快速接见完官员和地方官绅百姓代表,便带了亲卫快速赶到毗陵县与林间非会合。一夜长谈,事情已基本议定。其后种种,凡需要与京城内外联系处都已命暗中跟随的冥王亲卫分头传讯,林间非所带地那名心腹随从也赶回承安去做相应安排。此刻,却是时间要把接下来回京路上的具体行程安排妥贴了。
依着自己命令,车驾座船一夜休整后,今日必早起快行,中途再不停顿,一直赶到距离承安两百里的东林县。这个时间,刚好足够自己与林间非向东返回到东林,同时林间非留在筠城的随从官员也赶到东林县城三方会合——自然,对这些属官,宰相先行一步到靖王驾前的举动完全符合林间非行事历来的细致勤勉,不令连夜跟随疾行,则是他身为上官对下属们的体贴。风司冥不由赞赏地看一眼林间非沉静从容的面孔:从月前密信地传递到筠城、毗陵县地行动,再加上这一番有条不紊的安排,有理有节整合精密,放眼朝中只怕再无旁人能够如此。
“二十八日午时,或许早了一些。记得当年蝴蝶谷会战后还京,平原邑到承安的区区一百一十六里被拆成了整三天;为了赶辰时太阿神宫地祈祷式,当天从驻扎地到内城不过二十里,竟要将士们半夜便起身……这次从毗陵县到京城足足五十里路,你们午时就出来迎接,只怕等候的工夫不是一时半刻呢。”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我自然可以吩咐队伍行得快些。不过他们衣锦还乡,虽说归心似箭,到家门口时也得要从从容容,才有为国荣光、载誉归来的气派。且越近京城,沿途围观庆贺的百姓越多,便是想要加快脚步只怕效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不如我写个条呈,迎接的官员出城时刻再推后一个时辰,也别因为一时欢喜就累坏了官员朝臣,林相看这样如何?”
林间非在座上略一欠身:“王爷体贴。只是就像殿下刚刚说的,沙场得胜、衣锦还乡,到家门口是要从从容容才有气派;而等待时间的长短,也是气派的一种。得知回归消息,准备下大礼。耐心地等待有功者回家,这是家人亲人应有的道理,也是臣子属下地本分。靖王殿下为国操劳,大军远征,立下不世功劳,皇帝陛下亲口‘以太子礼仪迎接还京’,臣下们又怎么能以区区辛劳就敢不顾国家的礼数,更忘记人臣的根本?”
“这……林相这般说。那也就罢了吧。”
风司冥闻言轻笑一下。看一眼车窗外晃过的界碑。随即在车厢内稍稍舒展下筋骨。“林相。”
“殿下请说。”
“太傅……不,京中其他人、其他事如何?”沉默片刻,风司冥方才扯出一抹微笑。“记得九月初的廷报,郝哙说您的少子林玄出了疹子,现在可好了?”
见风司冥姿态舒展,脸上神情关切柔和,林间非心中一温。面庞上也生出淡淡的笑意来。“多谢殿下挂念动问,幼石的病无碍。只是因为小孩子娇柔,平日里略有看顾不到些就出事情。请了御医看过,现在已经无事了。”说到这里,略顿一顿,林间非脸上笑意加深,“也是应了您当初那句话,肤色深沉些。是为庄重肃穆。压得住百邪。这次出子,白琦心里着急,尤其怕孩子破相;不想结疤脱落之后一切安然。脸上仅有地两处也因为肤色地关系一点看不出来。她现在每次去拜见王妃、娘娘,都要说一遍是靖王殿下金口保佑了孩子呢。”
风司冥闻言莞尔:除了嗣子袁子长,林间非与白琦生有两子一女。长子林,胤轩十七年生;少子林玄,胤轩二十一年出生。最小地女儿才满百日,自己也还未曾见过。但对几个男孩,自己却都熟悉。其中林玄肖似外祖父,肤色偏黑,白琦开始只管叫“墨哥儿”,林间非于是给孩子起了小名“黝石”,也写作“幼石”。直到孩子三岁养成、定名告祖的童子初礼,才请自己最终为他定下“林玄”之名,并有“庄重肃穆”的祝愿。此刻被林间非这样一说,倒是顿时平添了许多乐趣。知道他有意让自己放松、宽心,风司冥脸上表情也越发柔和,笑一笑道,“果真是这样,以后倒不能因为怕热闹便随意推了那些生年礼节的邀请,非要过去多多说些祝福话了。”
林间非哈哈一笑,随即摇头:“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以后只怕殿下今天与人贺寿明朝祝人添丁,再没有一日空闲了。”
“风司冥本就没有空闲,难道林相不认为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