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色目光一概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分明是故意玩笑的两句话居然就顺着应了下来,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宴会上众人再一闹,弄得考斯尔这一场家宴简直就是专门为了这个才办的……”
“所以定王殿下便借着当日的约定痛快逃席?”青梵轻轻笑一笑,但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却是不见半点笑意。“但,若是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今日考斯尔将军府上宴会时间定于申酉相交地时刻。扣去来宾到席、寒暄开场地时间,酒入差不多需要一个时辰,再寻着众人醺醺酒醉的机会逃席脱身而不受阻拦,从时间上亥时过半恰恰合适。而此刻,”略顿一顿,青梵抬头望一望空中明月,“子夜已过,露寒深重,王爷伺立北苑之外,屏息凝神不动不扰镇定如恒,直到柳青梵开口呼唤方才现身,也真是不愧生就了一副极佳的耐心,以及远过常人地处事冷静。”
听他语气从容不惊,平稳淡定中透露出似笑非笑的微微讥讽,上方雅臣脸上不由暗暗红了一红,口
笑道:“月明风清,佳人相会,雅臣岂敢妄自打扰?
青梵凝视着上方雅臣,见他笑容镇定,半晌方才显出极细微的慌张僵硬。青梵轻轻叹一口气,微笑一下转过目光:“单以养气凝神、避重就轻的功夫而论,定王殿下较之十年前初见一刻,真可谓进度非凡。只是,若与两年前太宁会盟,承安京中的上方雅臣相比,终究还有那两分差距——念安帝陛下既然能一切以两国会盟利益为先,柳青梵又岂会有半点动摇?‘他乡虽好,终非吾家’,这一句。想来定王殿下能够明白。”
他语声从容,上方雅臣面上表情变幻,听到这一句不由微微皱眉:“柳青梵……不,无痕。”
青梵顿时挑眉,一双幽深黑眸闪出异样的光彩。
“无痕。”低声重复一遍这个对于西陵上方王族意义非凡地名字,上方雅臣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无痕,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合作者,太宁会盟。不。那一日大郑宫变之前我们就已经非常清楚:以你的头脑心机。皇上不会置疑你的任何决定,我更是如此。只是这一回的无双公主……御华焰心机深沉,我是怕其中有诈。”
目光一沉,青梵嘴角扬起一个再不掩讥讽之意的微笑:“上方雅臣,你是说我会被御华焰算计倒?且不说这般小巧花招全无新意,单是我,你以为我这双眼连人心真假都分辨不出了么?”
“无痕!”急急低喝一声。上方雅臣脸上显出被人曲解后异常的焦急与不悦。“你知道我说地是什么!当年‘暗流’能够查到地东西,御华焰不可能查不到!就算摸不透你真正心中喜好和缘由,你对哪种女子更容易产生亲近偏袒也能猜出一二:不重姿容不重才艺,也不在个性地活泼或者安分,只要是不欺不伪,你的风流潇洒就会多带上几分真心。葛含烟也好其他的女子也好,无痕,我不认为鸿逵帝会看不出这些。”
“葛、含、烟……”一字一字慢慢吐出。青梵露出一丝玩味的清浅笑容。“上方雅臣,若非你提醒,我几乎都要忘记曾经安排过这样一个女子的生活。”
上方雅臣眉头拧起。面色严肃地看着青梵:“当年四皇兄、五皇兄以葛姬试探,这件事情皇上心中一直有所芥蒂,因此登基之后‘暗流’之中这些女子被全部撤出去。无痕,那时皇上与我确实都不知情,之后也不是刻意搜查考证。”
青梵闻言微怔,看一眼上方雅臣满是认真的双眼,口气不由多了一丝柔软:“你与念安帝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裁撤那些女子……也好。君王掌控天下原当用光明正大之道,以一些鬼蜮阴谋地手段挟持把柄掌控威胁,确实不是明君能主所为。”
听得出他语中双关,上方雅臣也是微微笑一笑。但这放松神情只是一闪,随即又换上了严肃之色:“可是无痕,相比于那些尚能勉强归结入逢场作戏的女子,花弄影自淇陟一路追随你入北洛,承安霓裳阁头牌舞姬是青衣柳太傅红颜知己之事,只要对北洛大比、对青衣太傅稍有关注者必然得知。柳青梵文采风流诗歌称绝,歌台舞馆之地往来无拘,青楼中人也能谈笑亲昵,是把痕公子的潇洒挥掷到底。然而真正长久能在你身边始终不被抛弃的,却是只有这么一个。那红儿姑娘是什么样的脾气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看看今日这位无双公主绯荧殿下,再看看连日来从通明殿到林场你如何待她……无痕,不要怪我多心,但难道你就真的没有觉察出来,这其中实在有太多不寻常了吗?”
“看出来了,当然看出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呵呵轻笑两声,青梵抬起头仰望夜空,“御华绯荧性情愈真,对我而言就愈能引起真实喜爱。就算御华焰确实将心思动到了这一点上,就算事情的每一步都有御华焰有意无意的引导安排,但是带了三四名贴身侍从就擅自出京、打探路线预先设好情节偶遇、相遇之后一路争胜比试赛马赌酒……一直到抵达兕宁皇城恢复公主地装扮坦露身份,却又是全无芥蒂地亲近,还有林场上傲视群雄地飞扬跋扈——这些,没有那份至纯至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旁人费尽心机也假扮不来,御华焰费尽心机也设计不来的。”
“至真至纯……她确是这样地女子。而且,她的身份决定了她被允许如此大胆——或者,是根本不屑于虚伪的掩饰。”瞥一眼石桌上青竹箫边那枚狼牙绳结,上方雅臣轻轻皱眉,“无痕,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惊讶回头,幽深黑眸直视西陵亲王,“明日北洛使团便要启程返国,难道定王殿下连这个都不知晓么?”
上方雅臣闻言顿时怔住。定定看向那片刻之前还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却见此刻那张面容上目光神情已是冷静得全无半点温柔痕迹。一片压力沉重地静寂中,并不十分寒冷的夜风在脸上轻轻
上方雅臣竟觉如冰刀一般沁寒透骨。定一定心神,不仅仅关系到我结盟两国的利益:三国并立,独有东炎争强,如今气势,几乎不容他人相抗。若是鸿逵帝果然有意。柳大人如何拒绝无双公主殿下一片真诚情意?”
默默凝视上方雅臣。半晌。青梵突然低头轻笑:“上方雅臣,亏你方才一口一个‘暗流’,原来,不过背熟了念安帝交代的几句话而已。”
“什么意思?”
“‘暗流’为西陵皇帝影卫,掌国中机要,各方秘密信息无不尽力搜索查询以为君主所用。‘暗流’既然能够查到痕公子是柳青梵,为什么不能查到御华绯荧并非东炎御华皇族血脉?”轻轻扯一扯嘴角。青梵缓缓摇头,起身离座,负手凝望夜空斜月。“不,班都尔部族保存下最后的女巫血液,绝对不可能与一个连半点草原血统都没有的外族联姻交融。就算鸿逵帝利欲熏心试图以此豪赌,就算贺蓝。考斯尔效忠皇命甘愿放弃自降生便订立婚约的未婚妻,无双公主黛。黎尔特尼丝也承担不起毁坏草原部族祖训家法的罪责。御华焰更不会在十年辛苦统一十八部族之后,又将这层血脉亲情最基本地表面和平和睦重新轻易撕开。”
上方雅臣垂下双眼:“但。她是御华焰地表妹。仪康太后地嫡亲侄女。班都尔部与御华皇族世代通婚,尊贵远超草原其他部族和世家贵族。她虽然不是御华一脉,可是自幼赐姓御华封为公主。生长在绯樱宫,跟那些真真正正的御华家的女儿有什么分别?再加上班都尔唯一继承者的身份,她才是东炎第一尊贵的女子。何况御华焰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无人不知。就算当真依此提出联姻,东炎朝廷怕也只会为能与北洛结交欢欣鼓舞,而根本没有什么破坏部族亲睦之说吧?”
青梵轻笑摇头:“上方雅臣,除了草原部族之外,不要忽略了考斯尔的势力——东炎真正的簪缨贵冑豪门世家,自莫西。考斯尔入朝至今近四百年间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直到贺蓝。考斯尔以军功稳居东炎第一将军之位,这已经超出了西云大陆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家族荣耀持久所能达到地极限。在西斯大神和凯苿朵丝女神面前发下的相伴相守的誓言,不仅仅是考斯尔一个人的婚约那么简单。鸿逵帝期待了多少年的朝廷世家和部族亲贵的联姻,总算能够在一位并非部族统帅出身的臣子身上实现,他如何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东炎草原,民风人心不比北洛西陵。天时地利人和统一和谐到这样地机会,也许几百年也不会再得——其中地利害轻重,没有人能比御华焰分得更清。”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鸿逵帝还会让无双公主……”上方雅臣顿住口,凝视将那枚狼牙绳结握到手里轻轻摩挲的柳青梵。
“也许,御华焰的本意只是让柳青梵意外烦恼,或者更进一步,因为意外烦恼而丢乖露丑吧。”
见他面容平静温和中满是看不出地神情,上方雅臣不由偏转开头,无意识地拿过石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明日午后未时初刻,北洛使团起程返回承安。今次会面时日不短然而清静不多,临别不知再见之期,有些话,还是请定王殿下亲口带上淇大郑宫吧。”转身,见上方雅臣霍然正坐,青梵微微笑一笑,将那枚狼牙绳结收进宽袖中,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太宁会盟,利在两国百姓,惠及周边诸邻。亲善西方,此后数年间是不变国策,属朝廷为政基本,除非敌友势变,轻易绝不动摇。当年会盟是柳青梵与冥王等朝中同僚力主,今后在北洛朝中也定然力保平衡不失。请念安帝陛下勿以为疑,全心治政,使我两国共受盟约之惠。”
“是,雅臣必然带到。”
青梵微笑颔首,顿一顿继道:“另外,新生的两位郡主……若念安帝有意使两国更增亲谊,柳青梵愿为一臂之力。”
上方雅臣猛然抬头,一双深棕黑色的眼里掩不住笑意。“太傅大人,这般厚此薄彼,鸿逵帝陛下会记恨的。”轻轻摇头,起身向青梵躬身一礼,“天色已晚,雅臣不敢再打搅柳太傅清静,就此告退了。”
看着上方雅臣从容离去的背影,青梵微笑一下,唤一声“写影”随即举步向外。
一阵人声车马喧嚣之后,风司琪歪在外厢榻上,喃喃一句“太傅,我再不敢了”便开始发出轻轻鼾声。
青梵淡淡一笑,随即走到斜倚在座椅中的风司冥面前,向似乎同样醉死的年轻亲王道:“好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五章 撩挑千重翠幕(下)
“把窗子关上吧——夜里风大。”
平和语声淡淡传来,杵立在窗前半晌的风司冥像是被一言提醒,身子畏冷一般地微微一震,随即伸手,“哐当”一声顿时将窗户闭严,接着又是一声金属轻响,精心打制的黄铜插销进一步将窗子牢牢锁住。
被倏然带入的清冷夜风在屋中一阵流窜,风司冥微微低头轻呵一口气。闻到其中隐约不散的酒香,俊秀的双眉顿时微蹙,抬目静静凝视窗前帘幕上细致的碎花织锦,久久不发一声。
望着窗前年轻亲王挺拔的背影,青梵轻叹一口气,伸手拨一拨案上青玉香炉。
夜深人定,几点微弱烛光驱散了屋中一片死寂的黑暗,同时也投下大片柔和的阴影。水安息香清淡平和的气息在鼻翼间宛转,悄然无声地安抚了几乎按捺不住的焦躁烦恼。任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熟悉景致将纷乱的心情一点点收回把握,风司冥低垂下眉眼,缓缓放开长袖笼罩下紧握的双拳。
身后传来茶杯茶壶相碰的声响——承安京独产的细瓷,官窑几乎能将精铁炼化的灼焰,烧制出完美的雨过天青的色泽,似乎是青衣太傅一个人的专属——细瓷的金玉相扣之声后是茶水注入茶杯的轻轻水响。不过片刻,“竹青”特有的草木清馨气息已悠悠淡去,一层蒙着薄雾一般的湿润水汽弥散到东炎冬季干燥的空气中。
风司冥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凝视着庭院中花树落在窗格上地斑驳投影:“上方雅臣来过?”
“是。”
“太傅和定王事先有约?”
杯盖轻轻撇去水面上一层茶沫,磕碰出叮叮两声脆响。“不曾预定下时间。不过明日便将启程,自然是要趁今夜过来。”
“难怪今天醉得一反常态,酒不过半就不见了人影……”低低说一句,风司冥收回目光;袖底双拳松紧两次,这才慢慢转过身,定定望着烛光照耀中男子微显模糊的身影。
素来被控制得极好的气息自进入屋内便始终透出细微的不稳,就连宁神静气的水安息香和两品素淡清心的茶香也不能完全平复心情……青梵不由微微皱眉。“刚才我已经说过。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司冥。”
对上那双自茶杯上抬起。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早已在头脑中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