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当日边境之上那种骤然面对强者的惊动:正装袍服地凝重颜色,宣示着天然的高华威仪。冷峻庄严下是冰一样的锐利;一双幽黑双眸静静看来,便让人只觉置身深水的层层压迫。这种身处下位,本能臣服的感觉,在鸿逵帝陛下,甚至第一将军考斯尔大人那里都曾经体验。与北洛使团的数日同行,自己早已深刻体会、也渐渐熟悉这位年轻亲王远胜于他人的威严强势。正因为此,看到一贯沉稳端严的年轻皇子,居然也会显露出这般几乎只能归结于羞涩地无措,心中才会生出如此惊愕又宽容地细密震颤。
毫无作伪的神情,虽有无措却非全然拘束。微笑颔首致谢从容,稍稍的矜持,自显出一份真诚自然。清俊无瑕地容貌,举手投足丰姿悚动,然而配合这般神情,看在眼中不觉遥远反觉真实可喜,亲近之心更油然而生……
望一眼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眼中明白无误的欣悦,江枢微微低垂眼帘:没有更多的言行,仅仅一个微笑亦能令人沉醉悦纳至此……无论是否刻意为之,谁也无法否认,赫赫冥王,确实是蒙受西斯大神格外垂青而创造出来的人中珍宝。
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让皇帝陛下还有第一将军时刻记念,视为最不可轻忽的劲敌。
“……江大人?江相?!”
猛然惊醒抬头,却见玉花骢上一身水色长袍的温雅男子露出从容微笑:“后面的队伍慢下来了。虽然是兕宁百姓热情……我们似乎不该让鸿逵帝陛下久等。”
神思顿时收回,略略一定,江枢脸上也露出礼仪完美的微笑:“今次北洛使团到来,是两国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相交。能够向贵使传达我东炎真诚欢迎和诚心修好的一切,都是我主陛下所乐见。我有嘉宾,陛下与朝中百官自当循礼仪,安心恭候贵使大驾——既为两国和平相交已等候百年,又岂需急迫于这一刻?”
“既已等候百年,又何须急于一刻?”青梵语声微扬,但随即舒展开眉眼,“鸿逵帝陛下真如此,刀兵休止,实是我两国百姓的大幸了。这也是我胤轩皇帝陛下愿为修好的心意。池王殿下,可是?”
“太傅所言正是。”风司琪含笑接口,“大陆列国皆是诸神后裔。兄弟原该和睦相处,国家之间哪里有什么不能和平相交的道理?鸿逵帝陛下修好以诚,周到有礼,无论气魄风度都十分令人赞叹。让人只想尽快面见鸿逵帝陛下,亲口表达感激之情,以及我皇陛下同样修好的诚意。”
这是北洛使团自进入东炎国境,第一次明确表示胤轩帝对待此次“使节会见”的真实心意!江枢心中顿时惊喜:纵然青衣太傅与赫赫冥王的声名播于大陆无人不知,这一次北洛派出使团的主持始终是风司琪而非其他。这位传说中庸碌无才、却又在河工一事上搅出天大波澜的北洛皇子,种种看似无心又仿佛有意的言行举止,令自己相待之时不仅前所未有地谨慎,更是深为用心揣测思量。等待了漫漫十余日,一路上只管敷演虚饰的风司琪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表现出一国使节、皇子应有的气度。虽然语气还带了三分随性,但应对辞令一字一句皆合了国家邦交的规矩礼仪,再无丝毫个人而为的玩笑或是刻意为难。急忙在马上欠身行礼,口中说道:“池王爷佳音。江枢谨以外臣,代我主谢胤轩陛下美意。”
风司琪缓缓颔首,对江枢先一步自称外臣的举动表示接受。
江枢再行一个礼:“池王殿下,请允许外臣当先为导。”说着拍马上前,取过队伍最前方一名侍卫手中所执的杏红色大旗,竟是亲自为使团一行引路开道。
“看来,鸿逵帝陛下,比想象的更着急嘛。”风司琪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随即朗声道,“九皇弟,太傅!”
“是,五殿下。”目光与风司琪另一侧年轻亲王视线一触旋即转开,青梵微微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终于到了呢——绯樱宫。”
“终于到了。”喃喃重复一句,“绝尘”背上的风司冥猛然挺直了身子,定定看向大道前方。
无数杏红色王旗掩映下,西云大陆最金碧辉煌的皇宫禁城……巍然入目。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三章 原来娇客寄住(中)
“……北苑的宫人仆役尽可差遣。另有总管陇君,侍奉苑中各种起居用度,并为贵使传声达情——池王殿下、靖王殿下、柳大人,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一边说着一边鞠一个躬,江枢恭恭敬敬说道。
风司琪微笑颔首:“鸿逵帝陛下细心周到,安排得十分妥贴。劳烦江大人向皇帝陛下转达我等的谢意。东炎热情,果然宾至如归。”
江枢微笑一下,随即再行一礼:“外臣定代殿下传到。”顿一顿,又向风司琪身后风司冥、柳青梵颔首示礼,“诸位贵使远来劳顿,请在北苑静心安歇修整。晚上国宴,希望那时江枢能够有幸再向两位殿下还有柳大人敬酒畅谈。”
风司琪含笑点一点头:“江大人客气。东炎太子册立,大人必还有他事繁忙。便请自去,莫为我几个使大人为难。”
江枢顿时微笑欠身:“照顾安顿北洛贵使,是江枢份内之事,我主陛下既然委托,此刻又有什么大事能比得上?只不过东炎少有大典,一时忙乱失序,实在让大方尚礼之邦见笑。池王殿下既这么说,那江枢便谢过殿下体贴,先行一步了。”
“且去且去。”风司琪含笑点头。见江枢又规规矩矩向三人分别行礼后方才带着从人离去,背影刚刚消失在苑门,风司琪立即放松了正直端严的站姿。随手扯下最外一层礼服外袍,风司琪一边扯开领口一边咋舌道:“这东炎皇城是怎么了!难道草原不是传说中的粗犷豪迈不拘俗礼。怎么一套套礼仪阵仗比西陵还规矩严密?还有江枢这人,一路上都自自在在,一进兕宁居然就变得这么罗嗦磨蹭……可见东炎这位陛下多半是个麻烦主子。”
“皇兄。”风司冥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一副随性惫殆模样地兄长,眼前还有宫苑总管正率领一众仆役将要再次行礼。但年轻亲王的眼底却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习惯似的看一眼青梵,却见他双眉几不可见地微微蹙起,风司冥心中不由一顿。顺着他视线看向站在最前的首领宫侍,却不觉何处有异。再看一眼柳青梵。平和面容上神情已然淡然舒展。同时转眼回视。瞥到自己的平静目光倒似带了微微的疑问之意。
知道自己自入兕宁以来便戒心高筑,感觉到青梵目光中隐约可知的安抚,风司冥不由对自己地多心微哂。定一定神,这才做个手势,向面露小心探询之色地陇君示意。
“小人陇君,北苑总管,见过三位王爷、大人。”见他首可。陇君顿时带着众人一齐伏身行下大礼。随即抬起头,“三位主使大人住在北苑地时候,由小人负责侍奉诸位贵人的起居行止。贵使大人但有所命,小人与手下所有宫人一定竭尽全力,令大人满意。”
“我完全相信你们的话。”风司琪嘻嘻一笑,走上两步,随手将方才除下的外袍交到他手里。“不过现在最能令本王满意的事情,是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草原风沙之大果然不是旅人胡说。这件袍子抖抖。没准都能落下三五斤沙土。”
东炎草原虽有数处大陆有名的“风沙口”,但都在皇城兕宁百五十里之外。为配合日出入朝地大陆礼节,北洛使团一行昨夜歇在城外二十里处的行宫官驿。今晨进入皇都。路途既短近,一路之上官道严整,林木民居错落相间;使团沿途缓行以应百姓,又非是纵马疾驰,哪里能沾上什么风沙?听风司琪语意虚饰夸张,陇君只是从容微笑:“是,热水沐浴之物早已备下。便请池王爷随下人入内屋,洗涤清净,更解旅途辛劳。”
风司琪嘴角微扬,向风司冥丢过一眼,随即发出爽朗大笑:“好极好极——我们这就去!”一边说着一边举步便向屋内行去。
纵然是在宫苑侍奉二十余年、老练从容如陇君,对这位北洛皇子的放任随性也难免些微的惊诧错愕。但极快平复心神,陇君示意宫人赶紧跟上风司琪,随即令苑中仆役随着北洛侍从协助将三人随身物品送入各自内室安置妥当。做完这些,才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和柳青梵行礼:“柳太傅、靖王爷,小人听候吩咐。”
风司冥闻声,双眉顿时微扬。转头注目青梵,却见他脸上笑容舒展,似是见到极有趣之事:“柳某嗜茶,劳烦陇先生再备置一套茶具。”
“卑鄙呵用之人,怎么当得起太傅大人一句‘先生’?真是折杀小人了。”陇君急忙说道,脸上却露出淡淡赞叹之色。青梵嘴角轻扬:“能够得到东炎两代君王‘谨慎不失’称赞的宫廷教习首座,如何当不起‘先生’二字?陇先生常为一国典礼司仪,鸿逵帝陛下竟然遣先生亲自照料我北洛使团起居衣食,此番诚恳心意,实在是令人无法不深怀感激。”
柳青梵语声平静,含笑从容
冥心中却是大震:东炎立国时日自远较北洛为长,但文礼,国中典礼祭祀虽多,仪式程序却大半十分简单;相应的司仪典礼人员数量少而位尊,且典礼之职也渐为一家一族所垄断。祭礼为一国大事,与战事征伐同为国本命脉。东炎自建立以来,神道便是为拱卫王朝大统,一国最高祭司代君主监控军队掌握兵权;而军事之外祭礼司掌的职权,数百年来便一点一分地慢慢落到典礼手中。因此典礼之官既以职能特殊超脱于其他朝臣之外,却又实实处处关系国计民生,是最能直接影响君王之人,自然,也是最得君王信任倚重之人。出使之前,自己曾经细细查过东炎风俗、政治、人物。对承担典礼地陇氏绝非一无所知。然而一入他人境内,时时刻刻只牵念当年一时胜败之人,竟将其他要害之处公然漠视。想到此处,风司冥心中不由越发深沉,脸上却露出极平和温雅地笑容:“鸿逵帝心怀宽广,落落风度令人感动。我等也只能以同样诚恳之心,来回报鸿逵帝一番美意。”
陇君闻言顿时微笑,向两人略行一礼:“柳太傅和靖宁王爷能如此说。陇某敢代皇帝陛下在这里先行谢过。”顿一顿随即转向青梵。“柳太傅嗜茶之好。陛下也是久闻了。一月之前便特意命内务司预备下数品茶叶。草原粗陋,精致小道向来不及他国,这几品茶叶自然也难与《茶经》所列上品相比。胜在草原特产,他处无有,柳太傅只取‘新鲜’二字,也算领了皇帝陛下一片用心。”
“鸿逵帝陛下这份情意诚挚深厚,青梵实在受之不起。然而推却又是不恭。只好勉强领受。还望陇先生为青梵再三拜谢了。”
陇君含笑行礼,随即吩咐宫监飞速将茶叶茶具取来。将器物在院中花树下石桌上逐次排开,陇君一边亲自弄茶煮水,一边缓缓言道:“北苑原为皇帝出京,郊祀会猎时承接展转的行宫。设下种种,与绯樱宫沟通都是极畅达便利的。而每年秋冬季节,京中民间节庆次第频繁,皇帝也常会移出禁城于此驻跸。以亲近百姓与民同乐。这次两位王爷与柳太傅率使团前来。皇帝陛下说道两国和平通使,正是百年未有之盛事,不可轻忽随意。对使团也不能如常例安置在外城驿馆,使皇上与使者不能自由亲近从而疏远两国距离。”说到这里,小茶壶中恰恰水响,陇君向两人抬头一笑,随手涤净瓷杯,点上两盏清茶送与两人。“取沵江江心之水,与因图琛原上新叶,敬我远到嘉宾,愿成亲睦之近邻。”
这分明已经是在代鸿逵帝向使臣说话了!东炎典礼职权之重竟至于此,风司冥心中不由又是暗暗一声惊叹。看一眼身边神情沉静地青梵,年轻亲王嘴角微扬,随即端起茶杯,方要开口,却听一个异常豪迈清健的男子声音自苑外传来——
“好香的茶!鸿逵帝陛下果然偏心,不过地缘远近稍有差异,便厚此薄彼如此!”
风司冥闻言手上微微一震,但随即稳稳搁下茶杯向苑门处看去。一边陇君早是起身,快步向来人迎过去:“定王殿下此言,可是让我东炎万万承受不起。三大国同根连枝,既为三强,鼎足之势便如云山稳固不可动摇,如何能有厚此薄彼之心?定王殿下实是说笑了。”
华服雍容的上方雅臣眉头一扬,也不接陇君之口,一双精亮黑眸只是定定向看到自己进苑之际便霍然站起的北洛亲王。与风司冥对视半晌,这位西陵国柱终于露出一个深深地笑容:“两年未见,靖王殿下果然风采更胜当日。”
“定王殿下亦是更显英气。”凝视对方双眼,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一字一句缓缓答道。见上方雅臣闻言似有微震,但脸上随即显出了然神情,投来地目光中审视之外增了几分赞叹,风司冥心头顿时如一块巨石落下。微微笑一笑,风司冥伸手做出一个邀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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