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卷一:相见欢(北洛篇) 第三十四章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下)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