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说他倒是什么意思?”
“梵儿……”猛然惊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时再不能言语。青梵性情潇洒,风行云动无拘无束,但根底之中却是沉厚深远重义尽责,一旦责任在肩绝不会轻易放弃。若非如此,这五年来也不会奔波远走来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担忧十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有闪失。青梵身边虽有影阁随侍,但不接青冥剑便并非掌教正名,调动门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门作为第一大门派,门人遍及大陆诸国,一门之主的掌教势力更是为各国君主所重,身份尊贵,便是一国之主的风胥然也难以撼动。虽然掌教之位责任重大,当此列国纷乱之际立身处事更是艰难,但思前想后,自己还是决定将青冥剑交付。却没有料想到,风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门十数万门人弟子性命、掌教职责为牵制,令他自动自觉为帝业一统用心尽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会有一番决定……为我竟费他如此多心思,动这般多手脚,真难为他了。”
柳衍颓然以手支额,“是我的错。”
“师父何错之有。是青梵自找了这一切。”取过石桌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这个身体、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师父为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抛弃太多,青梵如何不体会师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当处处小心,不负师父期望。”
伸手轻轻落在青梵肩头,柳衍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笑容。“梵儿、梵儿……这十年,难为了你。”
听他语气温柔,一如当年迷雾森林山谷两人同住那些岁月里的温言亲和,眉眼之中更是满满的慈爱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师父,我……是我没有好好孝顺你,这些年抛了你一个人在这昊阳山上,过年也不回转,份内的门中事务也没有尽心处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伸手将他托起,柳衍轻轻摇头,凝视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梵儿,你的性子……真是大大变了。告诉我,为什么。”看着那张戴惯了的成熟沉稳面具上出现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因为……九殿下?”
“大郑宫里,生死沉浮尽在掌中任凭玩弄,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可是绝龙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种万事不在掌握、随时可能失去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经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恐惧,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的失误,让司冥陷入危险——他才满十六岁,这一次是和塔尔擦肩而过,下一次是不是还会这么幸运?师父,我输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抚一抚他绾得紧紧的发,“梵儿,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宁愿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脾气全部发泄出来——压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实伤人也伤己。”看他脸上微微变动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这句话同是难为了你……擎云宫、道门,无论哪里都容不得那样的浅显单纯。”
“所以我只是不甘,气恼,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承安,当然要回去,但怎么回去,何时回去,回去后究竟如何处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头突地一紧,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儿你……”不是,不是这样,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天性难移,纵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鉴,绝龙谷救援之惊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了自己的计算和脚步。见青梵眉眼低垂不与自己相对,柳衍知他此刻心意并非自己可以探知改变,心下微叹,抓住他的手慢慢放开,缓缓说道,“梵儿,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青梵一震,顿时抬头。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嘴角慢慢上扬,扯起一道优雅从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衬着山水益发显得清雅出尘的身影。“师父曾经问过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灾难,我会怎么办;我说,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一言之诺,重于泰山;言犹在耳,青梵岂能相背?纵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顾不得了。”
凝视着眼前笑容中陡然显出傲气的温雅青年,柳衍轻轻一叹,“道门交到你手里,我……再无担心。”
卷一:相见欢(北洛篇) 第二十八章 道山中四时风景异(下)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这‘林泉胜景’,在山中溪泉汇聚之处,此刻日光照耀水雾氤氲,又是春日时节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景。昨日这溪上琼花翠盖一齐荣发,更是胜景之最,风师兄可是来得巧了。”郝哙笑容满面,一路当先引导,“风师兄,请这边走。”
风司冥面含微笑,跟着郝哙沿山道石阶漫步而行,随心赏看昊阳山景。
花田闻香、清溪戏鱼、竹林观碧、松海听涛、岩崖望险……放眼遥目,只见千山抱翠,绿意溶溶展现勃勃生机,与山下风雪恍若隔世;远望主峰绵延直上,峰顶白雪皑皑映着碧蓝天色,更显沉静庄严。脚下一溜石阶顺山势曲折蜿蜒,石条中央落脚处光滑平整,两端却是苍苔俨然,显然时日悠久而人迹往来频繁。两人并肩齐步,沿阶而上,一路上不时遇到身背药筐、手提鱼篓的山民向两人招呼,更有许多挑柴荷担的道门弟子停步行礼。
此刻风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换了一身与山中天气相符的道门正传弟子的服色。所谓正传弟子,是指同时研习道门武艺医术,记入门派宗谱,并被允许进入紫虚宫内宫学武论道的弟子。道门门人众多,但惟有正传弟子才有凭借门派名号参与江湖武林事务的权力;其他门人虽也修习道门武艺,却不入江湖,不问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见武人气息,和寻常百姓无异。昊阳山为道门总坛,门人弟子聚集,众人皆以服色区别各人身份辈分。风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哙还是取了三代正传弟子的淡黄色外袍给他。因此路上同门虽然不认得他面孔,却各自以礼相称,丝毫不乱。
“两位师兄有礼。”抱着满怀山花药草的少女向两人盈盈行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是盯在风司冥脸上。“好面生啊,是苗师伯座下的师兄吗?还是我该叫你师弟?”
郝哙微微一笑,“是风师兄,小师妹不要无礼。”一边向风司冥道,“金铃师妹是金无焕金师伯的女儿,平时随意惯了,师兄不要介意。”
“什么不要介意!”风司冥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经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平日你们都说我不能以入门先后称呼,结果无论谁见了我都是小师妹小师妹地乱喊。看他年纪比我还小上几分,我偏要问一个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满的十六,你呢?”
郝哙无奈地苦笑一声,“小师妹你……”却见身边风司冥向金铃欠身行礼,“原来是师姐。”
没想到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真的给自己行礼,金铃顿时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脸上不觉飞红,“啊……那个……”
真不愧是天家血脉、皇子的气度礼节,只是对从小就娇纵随性惯了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温文优雅实在有些浪费。郝哙心中暗暗叹气,扬声道,“好了小师妹,别发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师伯急着要的吧?赶快送回去是正经。”
被郝哙一言提醒,金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更红,咬了咬嘴唇,跺跺脚一个扭身便跑了开去。淡黄色衫子擦着风司冥而过,风里随即扬起一阵淡淡馨香。
见风司冥嘴角微扬,眼睛里尽是有趣的笑意,郝哙更是苦笑,“让师兄见笑了,但愿她不会在掌教和少掌教面前贸贸然胡乱称呼。”
“没有关系。是活泼的女孩子,这样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们继续走吧。”
哙应了一声,随即迈步前行;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大大的惊讶。当年柳衍不过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轻而当大位,为树立威信收服众人,道门门规戒律修订得十分严格,在长幼辈分、尊卑上下这一块更是要求严守礼仪。柳青梵虽然年纪更轻,武艺、能力、手段都令众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远播的青衣太傅,门中弟子见了他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与风司冥半日相处下来,衣食穿用言谈行止,都丝毫不觉战场上“冥王”的威严冷冽,也没有皇子王孙富贵傲人之气;笑容随和,温雅有礼,虽不同于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尘,却是另一种脱俗气度。
注意到郝哙表情,风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听金师姐提到‘苗师伯’?”
“是苗怀安苗师伯。钟卿钟师叔、苗怀安苗师伯、金无焕金师伯、还有郝哙的师父路云,是二代弟子中最强的四位。但是钟师叔、金师伯和师父平时多在山上,只有苗师伯喜欢在外行走。所以宫内弟子中不认识苗师伯门下的师兄师弟也是最正常不过。今年正是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节举行,最近两天山上来了许多门人弟子,所以小师妹才会弄错了。”郝哙微笑道,“青梵师伯平时不在山上,在门人面前显露身手也只是八年前的试炼大会上。小师妹年纪小,想是记不得了。”
记起胤轩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办河工的三个月,风司冥顿时了然地点头。“师父的武功当世一流。”
“岂止是一流,说是武功卓绝当世难寻敌手也没什么不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钟师叔继续首席的位置,没想到不过百招就被师伯击败。莫崖子师叔祖不服,一场激斗下来却是旗鼓相当。直到最后青梵师伯施出道门绝学‘万岳朝宗’和掌教对战,大家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高出了我们多少。可惜那次试炼大会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师伯使出全力。”郝哙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但是以师兄不败冥王之声威,想来定是尽得柳师伯真传。”
风司冥闻言顿时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随青梵读书,但于武技一道学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学用力发招之理,具体传授的却只有一套太极剑、一套太极拳,并以此由外而内自然修炼内功。而自己在战场上纵横往来所仰仗的武技骑射,却是他带着自己和多马、韩临渊等人一同练习打下的基础。记得那时青梵常常告诫,武功只为强身健体,骑射军争才是男儿本色;道门武学渊深,便是专心向武之人毕生也未必窥得奥秘,更何况自己在擎云宫内旁骛无数——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为青梵教导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叹。
他心里思虑,脸上表情却是半点不动。郝哙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含笑不答只当作是谦虚,只管继续说道,“师兄盛名卓著,郝哙佩服非常。本想下山从伍,也建立一番功业;只是门中规矩森严,郝哙资质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语之中,懊丧之意自然流露。
风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会资质愚顿?”
“师兄过誉了。郝哙首席之位,原是侥幸而来,只当作激励每日勤勉练功,唯恐名不副实坏了道门声名。”郝哙笑着说道,“其实也知道战场之上万马军中与江湖厮杀不同,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志气。习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业,才不负了生平志向。”
停下脚步立在山道石阶之上,风司冥静静地看着身前一脸肃然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坚毅诚恳,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随我下山?”
“自绝龙谷消息传来,郝哙时时思量,便是此事。”
眉头微蹙又旋即放开,风司冥的语声平稳深沉,“无论何人,入冥王军者皆须从最低兵士而起,凭战功逐步升迁。军中号令森严,生活训练之艰苦都远胜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经管门中许多事务,在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良好前途无忧。一旦入到军中,这些便要全部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你,想好了吗?”
郝哙双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面前,“请殿下成全。”
“我从不成全什么人。”轩眉一扬,周身威严气势瞬间散出。郝哙身子一震,顿时深深低下头。“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我自然承认你是冥王军中一员。”
※
“你来了,司冥。”
见风司冥和郝哙到来,凌波亭中相对品茶的两人一齐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抢先开口招呼。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微笑,“是,太傅。”然后向柳衍行礼,“掌教。”
柳衍颔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顺手斟一杯茶递给他。“山中无甚贵重之物,四时的花果却是不缺。这软藤丝花瓣泡的茶水温和养气,几日后你要在这清华池里沐浴浸泡,喝这个很有好处。”
心念一转风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