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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瘦长汉子也不着急,一直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到苏明海脸上因为肌肉松弛,显出近乎陶醉般的神色时,方才咯咯笑着,开口道:
“我姓米,叫米绍,以后你恐怕会永远记得我的名字的……”
旁边有人端上了一只茶几,放在米绍面前,又在上面摆了一盆装满了水的脸盆,上面还搭了一块小毛巾。又在旁边放了放了一个小布包,甚至还巴巴地给米绍端了条靠背的椅子来,服侍着他坐下。
椅子吱吱的响了一下,米绍把自己移得和苏明海近了一些,拿那毛巾沾湿了盐水,将苏明海的十指细细擦拭,看到指甲缝里还有些泥垢,又取了剪刀来,仔细的修剪,清理得十分干净。
然后把小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一堆牙签粗细的竹签来。
米绍拿了一根竹签在手,对苏明海道:
“这是钉手指头用的东西,许多人把这东西做的如筷子粗细……唉……他们是不懂啊……拿了细的,没耐心,就钉不进人的手指头去,只能拿筷子粗的来钉……结果把好好一件事情弄的鲜血淋淋的。”
“行刑,这是一门技术,要把该出血的,做得不会出血;不会出血的做得会出血,才算是真正的高手。当年玉桦的掌刑高手崔时,曾经把一个犯人割了三千二百余刀,历时三天,中间自己还出去吃饭睡觉,那犯人犹自无一滴血丝流出,真可谓是一代宗师啊。而我,虽然没崔前辈那样的本领,但也算是一个老手了。”
然后捏了苏明海的右手小指,道:
“你放心,钉进去的过程会很慢的,呵呵,我可要得罪了……唔……不怕……乖啊……乖啊……不怕……”
右手拿了个小木槌,夺的一下,把那细竹签钉进了苏明海指甲缝里。
旁边站的十余个狰狞大汉眼睛一下睁大,几乎要放出光来,只有谢广还若无其事,半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竹签走的是指甲下神经末梢最丰富的皮下一路,虽只进了半个指甲光景,苏明海仍是觉得指尖如被火灼了一下,同时指甲里面又麻又痛又涨,偏偏全身皮肉被铁椅子上的尖刺扎得麻木,丝毫不得动弹。那疼痛传递进来,就如一张白纸上滴了一点墨水一般清晰得教人伤心。
那米绍计算了半晌苏明海指甲内的血管走向,又是轻轻一槌,把竹签敲穿了整块指甲。抬头牵动了一下嘴角,仿似有些歉意,对苏明海解释道:
“这进签,最忌讳的就是碰上人身血管,这血管里即无痛感,又容易把人弄的出血,偏生各人的手指,即便粗细相等,他的血脉行走也有许多不同,我也是不得不小心啊……”
然后慢慢一槌一槌地开始敲击,这竹签被指甲固定了方向,走的刚好是真皮曾下面的肌肉表层,疼痛非常。苏明海全身又是动弹不得,即使有时努起了肌肉,却又被椅子上的尖刺止住,只能更添痛苦。到了后来,每一槌落下,苏明海喉底就不由得低吼出声,额头汗水淋漓,流到身上被尖刺扎出的伤口里面,已是觉不出痛楚,只有酸痒难耐了。
米绍对此极有耐心,这一根一寸二分长短的竹签,到完全敲进,足足化了半个小时,果真是一滴鲜血未出。
他额头也有汗珠渗出,却是有边上的大汉,用毛巾给他擦干。又递上茶水,给他喝了一口。米绍喝了这一口茶水,就如一个大师将自家的得意之作完成了一个极满意的步骤一般,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旁边众人一个个眼睛睁大,看得情绪激奋,不敢稍懈。此时见米绍终于停手,也俱都出了口长气,只觉眼中枯涩难耐,拼命地眨个不停。苏明海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等痛苦,便是稍有个间隙也是好的——这场中诸人,这一刻的动作几乎全然相同。
这瘦长汉子休息了片刻,伸了手指,捏起了苏明海右手的无名指,开始了他的工作……
如此等到天色大明,日上三杆,方始钉完了一只手掌,苏明海虽然神智还在,却也已浑浑噩噩,恍惚被人提了手脚在云端里旋转了一个早上一般,茫然不知东西。
“米绍,你也有些累了吧,我们先吃些东西饱肚,等他消停一会,再来慢慢整治。”
谢广终于在椅上睁开了眼,开口说话。
苏明海终于稍得了喘息,也坐在铁椅子上沉沉睡去。
突然,夹头一盆冷水浇下!
“哗!”
苏明海一个激灵,立时醒来。
此时尚是初春,这一盆冷水何其冰寒,他身体现在虚弱到和一个低阶战士也没什么两样,被这冷水一激。冰得就连骨髓里都有把小刀一旋一旋地钻将进来,全身血脉经络,痛苦难当,反而是皮肉上都已麻木,全然没了感觉。
但这麻木也只有一霎,片刻之后,他就知道这倒下的,还是一盆盐水!
这一刻,本已松弛的皮肉,痛得如同裂成了一丝丝一缕缕一般,一个个毛孔都象钻进了一个小耗子,竟能感觉到里面在突突跳动。神经绷紧,如同钢丝,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这种安静,静得盐水流淌到地上就好像在耳边撕裂了一段丝绸,而米绍挪动了一下椅子,更是响亮到几乎耳膜都要震破,脑子里都能嗡嗡响上半天。边上众人呼吸的声音,对苏明海来说,都震耳欲聋到已是一种痛苦!
“…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嘛!……”
这声音如惊雷般遥遥从云端中滚过。
苏明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每一喘都感觉到大脑的刺痛,却兀自咧了咧嘴,心下还能挺有幽默感的自嘲:“这好像算不上是个笑脸了吧……”
他喘息了一会,然后才张开口道:“三公子离此不过二百里,大人何不先去打听了,再来问话。”
谢广一脸茫然,左张右望,肃容道:“什么?什么?你不要说得这样轻啊,我听不清呢。”
“来来来,你且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苏明海已知他在装佯,闭嘴再不肯开口。一个高阶战士,就是十丈外飞花落叶之声也宛在耳前,又岂有听不清之理!
谢广觉得无趣,也不再多问。又待了一刻钟上下,等苏明海全身又痛得松弛了,方道:
“呵呵,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继续用刑!”
……
再钉了两根手指,苏明海已然迷迷糊糊,不知米绍在做些什么动作了。眼前一忽是前世和人种种勾心斗角,自家出了纰漏,被人搞进了监狱,被牢头整日打骂;一忽又看见已死的妻子,在厨房淘米做饭,嘴上犹唠叨不休;一忽又在太阳城开蒙,许多少年齐坐一堂,书声琅琅……他精神强大,却也知道自家出现了幻听幻视,只是紧守着一点真灵不昧。
昏昏沉沉之中,听得旁边有人道:
“他可还醒着嘛?”
苏明海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只能靠理智来判断这应该是谢广在说话。
“大人放心,我手下有分寸。他人还醒着,但神智差不多丧尽,应该已经没了痛觉。”
“嗯,此人可不能现在就弄死了,他说的三公子一事怕确是真的,若真如此,还得留着性命等三公子前来处置。”
“大人尽管放心好了,这番刑罚,他身体上其实没什么损伤,现在这般模样,只是神智压迫太过而已。接下去即使再用刑,也就如对着一块木头使劲,对他自身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那就好,接下去,你就废了他四肢,让他做一个用不了手脚的高阶天才战士罢。只是还要做出他自家耐不过刑罚的模样,我还要留着向三公子交差呢。”
“哼哼!就算他是三公子要笼络的人,犯下了这等大罪,我也要他生不如死!”
苏明海听了此言,强睁开眼来。
眼前虽有些模糊,却见那米绍虽然面容冰冷狂热,倒也没忘了向谢广大拍马屁:
“大人爱民如子,无畏强权,真不愧为铁钉二字,小人佩服!”
谢广却甚是冷静,对米绍道:
“你米绍喜欢的不过是在犯人身上施展手段,哪里还有一点爱民之心来。”
一转头,却是看见了苏明海睁眼,冷笑着道:
“看我……有用嘛,要怪就怪你自家不爱惜百姓罢。上刑!”
边上立刻有人来开启了铁椅子上的铁环,将苏明海拖出,俯趴在地上,用脚踩住了他的手腕脚腕。
米绍从旁边接过一根不知是红色多些还是黑色多些的扁平木杖,上面隐隐有一种古怪的腥臭传来。将木杖在地上顿了顿,对苏明海道:
“你这少年只怕还是个童男子吧?我也不吝说给你得知:这是阴阳*水火棍中的一支,平时那火棍都是泡在男子便溺之中,吸取里面的那一丝阳毒;这水棍呢,自然是常年在妇人每月的肮脏血水中浸着的了,上面也不知吸收了多少阴寒秽气。嘿嘿……大人说了,不能让你废得太过明显,我便化些力气,用这水棍清清你这童男子的火性。”
“呵呵,凡只要是个男人,给这水棍打了,人身阳气和阴毒交相纠缠,就别想再分得开来,你就等着皮肉慢慢烂尽吧。”
随即棍棒齐下,俱打在苏明海两只小臂和小腿的肌肉上,倒是断了胫骨的那只小腿,因为实在肿得太大,米绍才避开了不打。其间果如所言,三处虽然都各打了二十余棍。苏明海内视之下,发现受力处所有肌腱都已经断裂分离,全部变成了丝丝缕缕碎布条一般的东西,但皮肤上还真没感到什么痛楚。
五十、鱼肉有刺
米绍这般打法,好像极为费力。一顿打完,竟然脸色发青,气息紊乱。对谢广道:“大人,这人这几处都已打废,此生此世,已是个残废了。”
谢广没去理他,反而一脸惊奇地对苏明海道:“苏十六,你怎的到现在才说是三公子手下的人,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怎么样,伤势可还撑得住?没打坏了吧?”
转头大呼:“来啊!苏大人伤势如此,你们难道就没一点眼力劲嘛!还不快拿参汤来给苏十六补补元气!”
两旁手下果然连忙去拿了参汤,嘻嘻笑着给苏明海灌下。
入腹之后,竟隐隐有一股热力散开,苏明海立时就觉体力恢复了几分。这几人拿的竟然是百年的老参汤,效力十分巨大。
苏明海心中冷笑,隐隐想到了谢广这般做派的意思,只是他也没什么力气开口,依然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大家观看。
谢广果然开口道:“十六郎,不过刚才无非是你一家之言……”
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又道:“我这就派出人手,日夜兼程,赶往船山郡秦家报知三公子知晓,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要委屈你在甲字房多呆些时日。”
旁边有人果然过来,小心地抬着苏明海去了。
谢广又对米绍道:“你等他们回来,和他们一齐等着,我回来后还有事吩咐。”
米绍诺诺的应了,弯腰伺候着谢广出去。
过了半晌,那十二人返回,米绍问道:“可妥当了?”
“米大人放心,还是锁在原来的甲字房,外面警戒严实,我们特意吩咐了,不会让他丢了性命。”
话毕,就听得外面谢广雄浑的声音遥遥传来,宛在耳边:“人都到齐了嘛,到齐了就出来。”
众人连忙出门,从夹墙一个门洞走出。外面天光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院里谢广愤怒的声音道:
“一概杀了!”
只听得满院的刀声风声唰唰唰响成一片,众人突觉胸腹颈项剧痛,刹那之间,每人都各被砍刺了五六刀,俱中要害,倒在地上挣命。
场中脚步纷乱,下刀的人犹不罢休,继续挥砍,乱刀齐下,不一刻就将这一十三人砍作肉泥!
米绍的一只眼珠子都被砍得跳了出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奇迹般没有在数十双脚板下踩碎,最后停留在几叶初萌的小草边上,茫然地看着天空。
这些人,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
谢广仰头向天,背了双手走出门去:
下位者,无论其生与死,都没有权力寻找理由。
他们的存在与死亡,都只不过是上位者为了证实自己功绩的一点花边而已……
……
谢广当时在街头发现苏明海重伤,那闵珊和黑衣众、猎鹰小队诸人,又被他和手下认出,立时就将苏明海认定为兰斯帝国的奸细。他看那地上散落了许多金币,也隐约知道有围观者发生了哄抢。谢广一向珍惜领民,更知道手下兵士的性子。知道他们若去调查,就是那些没抢到钱财的百姓,怕都要给这些兵头讹去一半家当。因此既然事情确定,他也就不再去调查现场目击者,也好给他们家中剩些余钱。
谁知将这人押回,一烙铁烫下之后,苏明海就说出了赵弘之姓名。当时还不以为意,但回来后一想,若此事为真,那自己岂不就得罪了三公子面前的红人?
结果今天,苏明海果然说出赵弘之的下落来,虽还需要求证,但毕竟十有八九为真了。
他惶恐之下,一咬牙:与其在三公子身边留着一个人喋喋不休,给自己下弶布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先废了这个少年天才!顺便也给死去的领民报仇雪恨!
人皆是因为有价值,才会值得利用。
一个摔破了的瓷盘,再是精美,也只有扔垃圾堆的份!
只要自己给三公子足够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