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时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妈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闲闲地看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告诉他校庆的时候有搞笑艺人来表演。
住在邻镇新婚的大姐夫妇初二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大幅提升,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型电脑。我跟以前一样抱怨:“只有小直最幸福了啦。”于是爸妈买了一个小手提包给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话、每个动作,想找寻是否有什么征兆,但完全想不出来。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扭曲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道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之后把她推下楼梯。我难以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话,留下来的父亲、姐姐,跟我自己,无法重新开始生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么。而且还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上国中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但是最近不去上学家里蹲也并不稀奇。
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远离老家的我、出嫁住在邻镇的大姐就不说了,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就算通勤时间要将近两小时,常常得加班;但有儿子四个月不去上学都没察觉的父亲么?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的原因可能是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意外。分明家里天翻地覆了,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亲却好像是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班导师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偶然在现场,却没法救那孩子。导师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导师虽然辞职了,弟弟仍旧很介意所以不去上学了。
发生了这种事,个性软弱的弟弟承受不住吧。他在家每天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母亲既然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弟弟了。但是我还没能跟弟弟直接会面。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买了日记本送我。
“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随时都可以来找妈妈,但要是没这心情的话,就把日记当成最信赖的人倾吐吧。人脑虽然可以努力什么都试图记住,但写下来就可以安心忘记了。脑子里只要记得愉快的事,伤心事写了忘掉就好。”
这是母亲中学的恩师在她因为生病和意外接连失去双亲之后,送她日记本时告诉她的。
我找出了母亲的日记。
三月十×日
直树的导师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我写信给校长抱怨过,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儿子的班导师呢!但反正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盯上,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她以家庭为优先,没去接直树。要是校长早早就换班导师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种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的小孩很令人同情,但把小孩带去工作场所不是很奇怪么?要是不是学校而是一般公司行号,能带小孩去上班嘛?她对自己公务员身份的骄纵才是造成意外的原因吧。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当着我的面问直树诱导般的问题。一开始问的是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跟网球社顾问老师的指导方针不合,不得不退出社团。之后开始上补习班、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围住,分明我们是被害者还受学校处分,诸如此类的事。
一路听下来,原本是充满期待的中学生活,发生的却尽是些可怜的事。全都不是直树的错,但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我不由得满肚子火。然而森口却死缠烂打地追问直树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
“那跟直树没关系吧!”
我忍不住大声说。但是直树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不是我的错。”
直树嗫嚅道。
直树在第三学期开始后跟一个叫做渡边修哉的同班同学交好。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让我很高兴。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非常糟糕的少年。
那个叫做防盗钱包的可怕玩意有通电,渡边想用它来做试验,要直树选实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一定是认为老师可以阻止他吧,所以就提了几个老师。但是全被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出手的。
但是渡边简直是恶魔。他把直树的建议当真,立刻着手开始准备。然后强行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埋伏等森口的女儿。
我光是想象那一幕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在喂狗,最先开口跟她说话的是直树。善良的直树被渡边利用了。森口的女儿放下戒心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袋子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袋子。森口或许是要给女儿机会教育吧,但就算是单亲妈妈,薪水拿的也没比别人少,与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那种丑,早早买给她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的女儿在手摸到拉链的瞬间就倒在地上。直树亲眼见到小孩子当场死亡的景象。说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啊。但更可怕的是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了那小孩。
达成目的的渡边要直树去告诉别人,然后扔下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善良的直树还想掩护朋友。他想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非常惊慌,所以不怎么记得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莫名其妙被卷入杀人案了啊。
森口听了之后一本正经地叨念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
一副施恩于人的德行。分明都是渡边的错不是吗?渡边计划来利用直树而已。直树根本就是被害者。森口要是不去报警的话,那我去告发渡边好了。
但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叫做掩饰杀人罪?我绝对不想让未来不可限量的直树被社会当成杀人共犯。不得已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一脸满足地走了,我恨死她了。
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想到是不是该给她一点赔偿比较好。避免她以后来找麻烦,非得先行解决不可。
这样一来果然就没办法瞒着丈夫用钱。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森口家。但是她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来我家干什么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绝对不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怎么办呢?我这样反问,他说为了直树好还是该报警。男人就是这样让人头痛。我后悔告诉了丈夫。直树非得由我来保护不可。
说起来我根本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搞不好直树其实只是偶然在场,遭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同意帮他的忙。不,说来这件案子根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不是么?要是像报纸上写的,小孩不小心失足跌入游泳池溺毙的话,是森口身为家长保护不周的错。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威胁运气不好在现场的渡边跟直树,强迫他们承认自己没犯的罪吧?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杀人案,我不可能不知道。在森口来逼问之前,直树不会一直瞒着我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这全都是可悲的森口编造出来的。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一切都是森口的错。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来家庭访问之后,直树一直都显得很消沉,但还是每天都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回家后就关在自己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紧张疲累,一下子发散出来了吧。
明天开始就放假了,想到新学期开始班导师还是森口,我就忧郁得要命。
三月二十×日
春假开始之后,直树突然有了奇怪的洁癖。
一开始是说吃饭的菜不要大盘,要分成小盘装。以前就算是我吃剩的东西他都毫不在乎地吃掉啊。然后是自己的衣物要分开来洗,自己洗完澡之后绝对不要有别人去洗等等。
这种事情在电视上看到过,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情况,就顺着他了;但他彻底执行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超出常规。总之自己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要我碰。
从来没让他做过家事的孩子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当然是只洗自己的……这样写下来好像变成好孩子了,但实际看见他做还是没法不感到不安。几个碗盘茶杯就要用水跟清洁剂洗上快一小时。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都加上大量杀菌漂白剂重复洗好多次。
仿佛以前看不见的无数细菌突然有一天看得到了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算是极度洁癖症,总有对策可以应付。直树不只是这样。他对自己采取相反的行动。
总而言之就是肮脏。不清理自己身体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跟他说多少次,他不洗头也不刷牙。以前最喜欢洗澡现在也讨厌了。
我想要敦促直树去洗澡,趁他在走廊上的时候玩笑似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是有什么不开心,对着我大吼:“不要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
直树第一次对我大声。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反抗期没办法,但还是难过地一个人哭了。
虽然如此,在对我那种态度之后立刻又跑到我房间叫:“妈妈,妈妈,”开始跟我聊以前的事。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产,京都着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直树本来不喜欢日本甜点的,难得有人送了,我还是拿到他房间去问他要不要吃。
不出所料他说:“不要。”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说:“还是吃吃看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直树一起吃和式点心了。我泡了最好的茶,有点紧张地观察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然后一口气把整个最中饼塞进嘴里。美味无比地吃下去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试试……”
我看着他的眼泪,终于明白了。直树的洁癖跟自身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而是那次意外的缘故。
“小直,不用客气,全部吃完也没关系喔。”
我这么说,直树又打开一包,开始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直树一定是一面想着森口死掉的女儿一面吃着。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孩子再也吃不到世上美味的东西了吧。直树真善良。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那次意外一定在直树脑海里萦绕不去。
之所以患了洁癖症,应该是在不断清洗餐具跟衣物上的污垢时,要洗掉挥之不去的可憎记忆。而自己不肯保持清洁,一定是因为只有自己过着舒适日子而抱着罪恶感。
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直树这几天奇怪的行为终于有了解释。我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呢?直树一直在跟我求救的。
会变成这样还是要怪那个竟然疑心直树,给他施加精神压力的森口。要想减轻自己罪恶感的话,把责任转嫁给跟自己一样神经大条的人好了。对善良的直树做出这种事,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幸好两天前送来的成绩单里夹了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显然是自己心虚的证明。虽然好像不能换班级,但导师换掉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要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了。现在直树需要的就是“忘记”。要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好。
说来教我把烦恼写在日记上的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没错,直树是倒霉。
直树只有点运气不好。从现在起发生的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可以上锁的日记本。我想可以上锁的日记有把发泄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功效。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直树,跟他说:
“小直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不用一直闷着喔。小直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