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随着额绫去了?”林义哲看着面容清瘦了许多的陈婉,知道她心里的难过不亚于自己,故作轻松的朗声一笑,“你看我象受伤了的样子吗?”
“现在看见,这才放心了啊……”陈婉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她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时候哭会让林义哲想起额绫而伤心,赶紧用手帕抹掉了泪水。
“你是看到报纸上登的那些消息了吧?”林义哲想到了自己在鸡笼港停留时看到的那些外国报纸关于这次战争的报导,笑着安慰她道,“那些说的都不尽不实,其实不是象他们说的那样的。”
“可你还是上了岸亲身参战了。”陈婉叹道,“战场上,刀枪可是真的无眼啊……以前我还不大明白爹爹为什么总说这句话,现在算是知道了……”
“是啊!刀枪无眼,在战场上能够活命的,都是运气好……”林义哲叹息道,他略有些呆滞的望着悬挂在墙上的自己的佩刀,深邃的目光幽幽闪着,许久才道:“我都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两道浓浓的眉毛已经皱在了一起,英俊的面孔也变得阴郁起来。
他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穿越前发生的那件令他终生不忘的事。
在战场上为额绫报仇杀死的那些日本人,和为了救赵悦彤而杀死的那些暴徒,终归是不一样的吧……
其实,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杀人……
林义哲沉默了,过了良久,才听到他刚刚因身体不适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陈婉的身子陡然一震,眼中忽然透出了一丝了悟之色。
林义哲躺在了她的腿上,轻轻的合上了双眼——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可他脑海中却还残留着被他亲手狙杀的西乡从道死后那双几乎暴突出眼眶的眼球,鼻子里似乎总是能闻到战场上血腥的味道。
“是啊……毕竟是第一次……”陈婉轻轻颔首,“真不想再有下次了……”
她是说者无心,一旁的林义哲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婉儿,”他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
“嗯。”陈婉温柔地看着他,用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心中充满了快慰之意。
“我走这些天,婉儿还听到了什么别的消息了么?”林义哲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随口问了一句。
陈婉秀眉一扬。她略思忖了片刻后,方才试探着问道:“鲲宇可是说刘璈?”
她话音未落,林义哲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用吃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婉。脸上的神色也是惊奇不已。
“鲲宇可是觉得这消息传的太快了?”陈婉微微一笑,低着头看着他,舒畅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我虽然是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可你在台南城里直接冲进府衙把刘璈抓起来的事情,早已传了过来,哪里逃得过下人的耳朵,再说……”
她目光一闪,“就你们官场上的那些事儿,稍微有心的人都是看都能看得懂了……那刘璈是左季高的亲信……”陈婉掩口一笑,“鲲宇做得没错,这等奸佞小人,须得尽快铲除,只是这一次,鲲宇做得太过儿戏,传将出去,不是那么好听而已。”
“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林义哲点了点头,道:“当时我在气头上,是有些孟浪了,但不抓他,只怕他要向我下黑手了。”
说道这,林义哲脸上已没了笑容,“他竟然上折子称是我妄起边衅,纵容番民杀害日人,引日人来攻,又说我明知澎湖水师不敌日本海军,调其前来参战,事后又救援不急,致使澎湖水师全军覆没,还说我引日军屠戮台湾腹地,至使民不聊生……他做的所有的坏事,全都堆到了我的头上,真不愧是左季高的一条狗!”
想到刘璈那道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的参劾自己的折子,林义哲的心头怒火便升腾起来。
“鲲宇既然已经抓了他,便就此去了一大心病。”陈婉看着林义哲说道,“当务之急,便是将此贼的恶行上报朝廷,请朝廷明正典刑,以防那左季高知道消息后,再生变故。”
“婉儿说的是,我当联合李大人、王大人和文将军还有姑父一道上折子,奏请朝廷治刘璈之罪。”林义哲说着起身,坐了起来。
“鲲宇想是还不知道吧……”陈婉听到林义哲的回答,轻声说道,“王凯泰王大人,殁了……”
“噢?”林义哲听到原来的福建巡抚王凯泰竟然去世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的事。”陈婉道,“你不在家,我和徐先生商量了一下,送了挽联和唁礼,王夫人派人过来捎话说,王大人临终前,特意给鲲宇写了一封遗书,要她亲手交于鲲宇。”
“王大人给我的遗书?”林义哲听了陈婉的话不由得一愣。
林义哲知道自己和王凯泰之间,除了公务上的联系,并无私交,而王凯泰竟然会给他留了一封遗书,可以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鲲宇想是还不知道吧?我听徐先生说,王大人上了一个折子,把厦门遭日舰炮轰,厦门水师全军覆没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了。”陈婉说道。
“什么?”林义哲听后大吃一惊。
“鲲宇可知,你自打督师台南之后,便不断有言官参劾于你。厦门被轰,水师倾覆,那些言官更是来了劲头,认为是‘误国害民’、‘纵敌玩寇’之大罪,一个劲的上折子要杀你以谢天下。”陈婉的声音不大,却透着难言的悲愤,“清议汹汹,姑父急得不行,上折子替你辩解,全然无用,徐先生不知此战详情,亦不敢轻易替你上折子自辩,只能写信给李制台,请李制台代为在六王爷处说项,又派人进京找李总管疏通,请李总管在皇太后面前美言……可那清议还是不肯罢休……”
“然后王大人便上折子,把责任全都揽下来了?”林义哲明白了过来,心中不由得感动万分。
“正是……”陈婉点了点头,“折子上去后不久,朝廷便下了旨意,让王大人开缺回籍休养,可旨意下了不几日,王大人便故去了……”
“快叫人请徐先生过来,顺便把那份有王大人折子的邸抄拿来,我要看看。”听到这一切,林义哲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陈婉喊来仆人去请徐润,许久,徐润便带着邸报匆匆而来。
“适才在抚衙公干,未知大人已然回府,本该早些来探望大人的。”徐润歉然道,“还望大人恕罪。”
“徐先生说哪里话来。”林义哲看着白发苍苍面容消瘦眼窝深陷的徐润,知道他这一阵子也是异常辛苦,极是过意不去,立刻起身上前,拉着徐润的手,请他坐下。
“这是大人要的邸抄。”徐润将手中的邸报交到了林义哲的手中,叹息了一声,“这一次,真的是多亏了王大人……”
林义哲接过邸报打开,找到了王凯泰给朝廷的那份可以说是他的“遗折”的折子,仔细的看了起来。
“奏为军情益急,臣力难支,据实沥陈,仰祈圣鉴事。”
“窃倭人起兵,进攻台湾,危急万分。前据台湾事务大臣林义哲迭次来报,均转函总理衙门代奏。现接船报,倭人又增派援军来台,误入鸡笼,为守军击退。林义哲后并未再报,风闻该军业已为林义哲派船击灭。其派护盛军赴台之船政水师四船,在凤山岛洋面与倭船恶战多时,互有毁沉,亦经转电奏闻。并据各国探报,倭人将以大股图犯厦门、福州、宁波。又云谋袭金陵、上海。现值水、陆两军新有挫失,凶焰日张。臣于闽中漫无布置,致厦门为日船窜入轰击,罪戾丛积,谤议咎责,实无可辞。至此事本末及统筹全局情形,有不敢不披沥直陈于圣主之前者。”
“方倭事初起,中外论者皆轻视东洋小国,以为不足深忧。而臣久历患难,略知时务,夙夜焦思,实虑兵连祸结,一发难收。盖稔知倭之蓄谋与中国为难,已非一日。审度彼此利钝,尤不敢掉以轻心。凡行军制胜,海战惟恃船炮,陆战惟恃枪炮,稍有优绌,则利钝悬殊。倭人于近数年来,一意治兵,专师西法,倾其国帑,购制船械。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能撒手举办。臣抚闽台之时,多以民政为要务,兴修水利,开垦农田,于海防陆防,未有添置。而船政因助饷西北,每年虽竭尽全力,得船仅寥寥数艘,故水师蒸汽快船、西洋火炮太少,非但不足守口,亦难纵令海战……”
第三百六十四章欲加之罪
“据林义哲前奏业已陈明。至陆路交锋,倭人专用新式快枪、快炮,精而且多,较中国数年前所予番民旧式者,尤能灵捷及远。此次侵台,倭以兵众布满前后,分道猛扑,番民遂至不支。固由众寡之不敌,亦由器械之相悬,后我陆师入台,与倭相角,并非战阵之不力也。臣知前敌兵势过单,但闽省及沿海诸省各要口,关系至重,正议添兵,更无余力。除铭军盛军系津沽游击之师,全队调往台地,移缓就急,实万不得已之举。至招募新营,必须数月精练,征调外省,多属零星凑集,又难克期到防。且有兵尤须有械。旧储枪械,本属无多,开战后设法购运来华,尚需时日。此皆非仓猝所能集事者也。而倭与内地贼匪情势迥殊,遂有澎、厦之失。自日舰轰击厦门以来,臣朝作夜思,寝食俱废,迄无起色,焦愤莫名。际此时艰方亟,断不敢自请罢斥,致蹈规避之嫌。惟衰病之躯,智力短浅,精神困惫,自知不逮。若不熟思审处,据实陈明,及至贻误事机,百死讵足塞责。伏愿圣明在上,主持大计,不存轻敌之心,勿听宵小之言,不责旦夕之功,内外同心,南北合势,全力专注,庶不堕彼之诡计,则倭寇可逐,台地可复。”
“船政水师有新成‘福靖’、‘建靖’两带甲巡海快船,辅以各快船炮船,与陆路炮台,声势相倚,船政水师弁勇,均系训练有素。此次倭人以大股来犯,台湾事务大臣林义哲督率各将领,奋力迎击,林义哲久历船政,忠诚笃实,晓畅兵事,正灭贼之人,偶遭挫折,殆天之所以玉成耳,纵稍有疏虞,亦断不致纵敌外窜,上劳宸虑。……所有通筹情势,据实沥陈各缘由,谨缮折由驿六百里驰奏,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看到王凯泰不但在奏折当中全部揽下了责任,还替自己多方辩解,请皇帝继续信任自己,林义哲心中感动不已。
也许他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传统士大夫式的地方官员,但他的心里,却是真的装着江山百姓!
“这个折子上去后,皇上对王大人也未加重责,仅命王大人开缺回籍休养。”徐润指着邸抄上面的同治皇帝批复说道,“此事就算是如此了结了。”
“我这就去王大人府上,吊唁拜谒。”林义哲叹息道。
林义哲换了衣服,准备了一番,便和陈婉亲往王凯泰府上拜谒。
到了王凯泰的府上,此时王府上下全都是一片白色,府门及室内都挂上了白色帐幕,灵堂之内还隐隐传来哭声。门房见到林义哲前来,忙不迭的进去通报,不多时,王夫人亲自迎出门来,看到王夫人一脸悲戚之色,陈婉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轻声的安慰。
王夫人引着林义哲和陈婉来到灵堂,林义哲走到放置在灵堂正中的王凯泰棺椁前,在司仪的唱喝引领下,林义哲上前给王凯泰行大礼,上柱香,然后坐于火盆前燃烧纸钱。
王夫人看着林义哲一丝不苟的做着这一切,强忍悲痛,对身边的一位侍女吩咐了几句,侍女领命而去,过不多时,便取了一封信过来。
“林大人请起。”王夫人说着,将手中的停交给了林义哲,“这是我夫君给大人写的一封书信,嘱我务必交给大人。”
林义哲躬身称谢,双手恭敬的接过王凯泰的遗书,打开看了起来。
王凯泰的遗书内容并不长,但寥寥数语,却让林义哲怆然泪下:
“……自闽台用兵以来,海陆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君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迩来君行踪所在,计程且数万里,海渡林迹,旋节弓刀,心神依倚,惘惘之欲随者,……仆素不知兵,倭兵侵台,忧心欲死,幸有君一力承担,仆心慰不已。自古大将在外,朝内必有积毁铄金之言,仆纵不能助君于沙场,但凡有益于君,则无不为者。……仆抚闽历久,原无从知君,然自数年来闻诸师友所称述,暨观君往复书疏,仆则实有以知君之深。……君学贯中西,勇于任事,乃再造乾坤之才,仆不忍君中道为小人所构陷,夭于当世,故愿以此衰朽之身,一力为君担之。仆力止于此,病体衰微,恐无能再见君颜。前路艰难,望君善自珍重,慎敏笃行,天道酬勤,天道与人心,原无一息之隔,果能忧勤,则人心转,而天即随之,此不易之理也……”
林义哲读完了信,已然泪流满面。
想到和王凯泰仅仅见了几面,而王凯泰竟然如此的维护自己,而现在王凯泰已然作古,自己哪怕是想说一声感谢的话,他也听不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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