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日本武士看着林义哲的眼睛,原本凶狠狞厉的光芒渐渐的变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希冀和乞求。
“我知道,你们是迫于生计,才来台湾干这等勾当,”林义哲缓缓说道,声音里竟然透着一丝怪异的柔和,“而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沦落到今天的这步田地,是谁造成的!”
此时,没有任何人发觉,林义哲对这两个日本武士做了什么。
“八嘎!八嘎!”听了翻译的解说,两名日本武士垂下头来,用拳头狠狠地擂着地面。
几名抚标卫队见到异动,急忙挡在林义哲的身前,举枪瞄准了二人,但二人并没有抬头,而是使劲地捶打着地面,打得拳头都渗出血来。
“你们在国内,本是有地位,有身份的武士,可现在你们看看自己,都成了什么样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们的政府,可曾管过你们?”
“他们打着‘富国强兵’的名号上台,说要建设一个强盛的日本,可现在的结果是什么?你们本是有着光荣家族历史的武士,视武士荣誉为生命,你们本是国家和人民的保卫者,在战场上杀敌流血,以死于君主马前为荣!可现在呢?你们走在街上,竟然连佩带自己的爱刀都不允许!刀是武士的灵魂所寄!现在竟然被剥夺了!武士没有了刀,还能叫武士吗?”
听到这里,两个日本武士跪在那里,以额磕地,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理解你们的处境,堂堂武士,竟然被政府逼迫,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尊严,任谁见到,都会落泪!”林义哲的声音透着柔和亲切,还有怜悯和同情,“这一次,你们到台湾来,虽然犯了盗掠之罪,但事出有因,朝廷体谅你们的困难,不会降罪与你们,而将追究贵国政府的责任!你们能够平安的回去故国了!都放心好了!”
听完了通事的翻译转述,两个日本武士抬起了头,涕泪交流的看着林义哲,叽哩哇哇的又说了一大堆。
“大人,他们说,感谢大人的不杀之恩和朝廷的宽宏大量,他们是因生计所迫,又不愿意同贱民为伍,出卖劳力,是以才跑到台湾来干起这令人不齿的勾当,他们说他们愿意为大清朝廷效力,以赎前罪!恳请大人收留!”通事对林义哲说道。
听了翻译的话,杨在元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林义哲,刚好看到林义哲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此事可以慢慢商量,二位请起!”林义哲上前,伸出手做了个扶的动作,两个日本武士站了起来,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和额头流下的血迹,只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林义哲。
“来人,带这几位去洗漱一下,换换干净衣服,换个好些的屋子,从咱们的给养中供给吃用,不得虐待。”林义哲转身吩咐道。
林义哲转过头,和蔼的看着这两名日本武士,说道:“请二位先过去洗漱一番,换换衣服,晚上我还有要事,想和二位谈谈。”
两名日本武士听了通事的转译,郑重其事的向林义哲深鞠了一个90度的躬,然后才和另两名日本人一道,随着抚标卫队出了屋子。
“大人真的是想收留这两个日本人?”杨在元看着日本人出了屋子,问道。
“既然日本武士欲要归化我大清,何乐而不为?”林义哲笑道,“而且,现下正好可以利用他们,给日本政府一个难堪。”
“卑职愚钝,不知大人却要如何利用此二人?”杨在元有些好奇的问道。
“要他们帮我演一出好戏给日本人看,如是而已。”林义哲微微一笑,“天机暂不可泄,到时候你便会明白,哈哈哈哈。”
鸡笼港,官署馆驿。
“请问,抚台林大人回来了没有?”
此时已是午时,看到送饭的仆人进来,柳原前光迫不及待的问道。
“都和你说了多少回了!大人进山抚番去了,交待要我们好生招待你们,说他回来自会见你!”仆人有些不耐烦的答道。
“可我们已经在这里被关押了三个多月了啊!”柳原前光心急之下,竟然冲眼前的这个仆人讲起国际法来,“按照万国公法,贵国这是在非法羁押!”
“哟!柳原大人,这个什么万国公法,小人是不懂的,小的只是给您送饭的,您和小人说这些没用。”仆人仰天翻了个白眼,当然嘴上还是说得很客气,“您哪,还是等林大人回来,和他说吧!”
“林大人既然不在,那请帮我通禀一声,让我见见道台大人!”柳原前光急道。
“哟!柳原大人,您这可难为小人了!”仆人将饭菜放到了桌上,向柳原前光抱了抱拳,哈了哈腰,“小人只是这馆舍的一个杂役,别说道台吴大人和总镇杨大人,连县太爷都是见不着的!这块儿您就别想了。还是等林大人回来吧!这整个台湾府,现在就数他官儿最大,说了最算,您还是耐心点儿吧,左右这三个月都等了,也不差现在这几天,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柳原前光听了仆人的话,满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只能重重的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把藤椅坐得咯吱咯吱直响。
“柳原大人,饭菜齐了,您慢慢用。”仆人指了指桌面上还算丰盛的饭菜,说道,“您别心急,在这儿吃得饱,睡得香,多等几日也无妨。别象那位爷,叫桦什么来着,成天价的摔盘子摔碗,这不,惹得把总大人火起,已经给关到黑牢里去吃牢饭了。”
听到桦山资纪已经给关进了牢里,柳原前光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刚想托仆人给那位不知名的把总稍话儿,求他放桦山资纪出来,但一想起桦山资纪对自己的跋扈和傲慢,生生的把代为求情的话压了下去。
仆人告退离开后,柳原前光叹息了一声,暂时放下心事,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可能是林义哲特意安排要优待自己这个外交官的关系,中国人提供给他的饭菜可以说相当可口,比他在日本国内吃的要好得多,而且量也足够,一份饭食等于日本国内两个人的食量。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柳原前光将饭菜吃了个精光,甚至连饭碗里的每一粒米都吃掉不剩。
柳原前光吃过了饭,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多时,仆人过来收拾碗筷,柳原前光睁开眼,只是和气的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和他罗唣不休,仆人也没和他多说,收拾好东西后,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可能是因为吃得过饱,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胃部,柳原前光感到有些困乏了,便躺到床上休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些天,不知怎么,柳原前光每晚都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境里有灰暗的天空,有沸腾的黑云,有冰冷的刀光,有流星般飞来飞去的炮弹,有腾起的硝烟,有飞溅的鲜血,可是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里凝着可怖的死寂。
柳原前光看到一个一身日本武士甲胄,背插黑旗,手执长刀的人冲到了他面前,他不自觉抬手开了一枪,在他的胸口开了一个血洞,而对方手中的长刀也顺势劈中了他的脖子。
那名武士低头去看胸口的洞,冒着热气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让柳原前光想起了家乡的水井。
武士倒了下去,柳原前光转过头,看见背后的一个一身黑色衣服头上戴着笠帽的日本军官,他静静地躺在泥土里,黑红的血污模糊了他的脸,手中的刀已经折断。他的眼睛还固执地睁着,定定地盯着阴沉沉的天幕,也许他看见他的爹娘了吧?抑或是他心爱的姑娘?柳原前光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认不出他是谁。
疼痛如利箭一般洞穿了他的意识,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但他终究没有死。
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消亡了吧?
他们都是英雄,可是没有人会记得。
那些曾经踏着敌人的尸体涌入城市,大笑着砍下俘虏的头,炫耀似的挑在枪尖上的武士们,已经消失在新日本诞生的血与火之中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鬼畜”和“走狗”
那些武士习惯了昂着高贵的头颅高傲地死去,或者,卑贱地伏在铁蹄之下。
断刀彻骨的寒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些个硬气的忠于旧领土们的老头子,也许会割开自己的手腕,以血记下这段武士们最后的历史,然后这些字会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历史不需要失败者来书写。
日本面临的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柳原前光穿过重重的黑暗望向远方,重新燃起的灯火在他眼中猛烈燃烧。
他把字一个一个咬在齿间:“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这时,有一个声音似乎在问他:“新的时代……没有战争的和平时代么?……就像《桃花源记》描绘的一样?……”
“不!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个世界不需要桃源,它是绝对和谐的,所以不会进步。它会在原地渐渐腐烂,直至自我毁灭。战争会继续,规模前所未有,那是整个世界的战争。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将被摧毁,我们将在废墟上生出新的世界!”
他喃喃的说道,他感觉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这些话确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他。
“我们将开创这个时代,历史会记住我的名字!”他说,“我是这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奋进者!”
柳原前光猛地惊醒了,他摸了摸还残留着疼痛感觉的脖颈,那里光洁平滑,并没有什么伤口,但柳原前光还是摸到了大把大把的粘湿液体,他惊恐地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
还好,是汗,不是血。
柳原前光颓然的将手放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从床上起身,重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一边踱着步,一边思考着,这三个月,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些天,他考虑了很多很多。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
那便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和清国开战!
柳原前光正在想着如何阻止政府内急于对外扩张的那些人的妄动,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柳原前光抬头望去,看到门开了,一队仆人进来,开始打扫起房间来,而一个把总带着几名背着步枪的中国士兵则来到了柳原前光面前。
“柳原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把总瞟了一眼柳原前光,用傲慢的声音说道。
“您要带我去哪里?”柳原前光警惕的问道。
“当然是去码头了!”把总阴阳怪气的说道,“今儿个你们该回去了?”
“回哪里?”柳原前光愣住了。
“当然是从哪来回哪去了!怎么,敢情儿柳原先生在这里还住上好了不成?”把总不耐烦的说道。
“这么说,林大人回来了?”柳原前光明白了过来,立刻问道。
“是啊!林大人回来了,还把你们那边儿被扣的人也要回来了!”把总道,“柳原先生这回可以安心的上路了!回去也好交差了!”
柳原前光心下骇异,但他知道,和面前的这个把总说多了也没什么用,他也不可能知道太多的东西,一切还是得见了林义哲才知分晓。
“临回去之前,我能否见一下林大人?”柳原前光又问道。
“大人这会儿正在码头呢!你见得着的!”把总道。
“那好,就请带我过去吧。”柳原前光点头道。
“柳原先生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省得到时候来回趟跑,耽误了归程。”把总打量了一下柳原前光,道。
柳原前光飞快地想了一下,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
最最重要的笔记本、铅笔和银壳怀表都在自己的口袋里,从被关到这里之后,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口袋里面的东西,别的都被没收了。他在这里还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剩下的。
“没有了,我们走吧。”柳原前光道。
把总点了点头,两名背枪的中国士兵随即站到了柳原前光的身后,把总押着他出了馆驿,上了一辆马车,然后便直奔码头而去。
到了码头,柳原前光下了马车,这才发现,桦山资纪和水野遵及其它的探险队员们都已经在码头了。
可能是在黑牢里受了犯人的折磨,面前的桦山资纪面色腊黄,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一片,脸上似乎还有伤,而且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海风一吹,远远的便可以闻到。
桦山资纪老远便看到柳原前光步履稳健的走来,仍是如同刚刚从福州出发一般的神采奕奕,知道他在这三个多月的关押期间,一直受了林义哲的优待,眼中不由得满是鄙夷之色。
柳原前光来到大家面前,看到水野遵等人虽然不似自己精神健旺如初,但一个个衣衫还算整洁,也没有受过虐待的迹象,只是神情略显憔悴。
只有桦山资纪,活脱脱就是一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犯人。
柳原前光没有理会桦山资纪的鄙视目光,而是和其他人略略问候一番之后,便径直的向立在码头正看着一艘巡洋舰的林义哲走去。
这时押解他来码头的那位把总正和林义哲附耳小声的说着什么,柳原前光隐隐约约的听到把总的话里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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