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淼的河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鹅石,米行下方的船埠三三两两泊着几艘大粮船,米行内空无一人,时逢重九日,米行的伙计们趁着暂无活计,纷纷相邀去武举试场瞧热闹了,堆满了粮米的大仓外只剩下数名短衫汉子聚坐一堆闲磕牙打发时辰。
米行船埠的台阶冰凉如水,陈莺儿抱膝蜷坐在阶石上,一双憔悴的美眸无神的盯着前方的秦淮河水,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他……此时在做什么?是在衙门里处理公务,还是……在家抱着娇妻温存?
咬了咬下唇,陈莺儿眼眶不争气的微微泛了红。
从北平回来这么久了,他却没来找过自己一次,有什么需要陈家商号的事宜,都是派人知会一声便走,从来没有任何一句关于儿女私情方面的只言片语。
他……难道真只是把我当成了他的下属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意思?他有没有想过,我这般为锦衣卫,为朝廷效力,到底是为了谁?他难道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女人,一个只想与心上人儿在一起,从此相夫教子的普通女人?
一种深深的疲倦和无力感侵袭她的心头,她累了,她不知道还能等多久,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在虚度中渐渐耗费,他却没有看到自己最美丽的时光,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待到自己年华已老之时,他纵愿娶,我怎忍嫁?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多想回到三年前他在陈家的时候,她愿意抛却一切多余的自尊和矜持,抛却那灼伤人心的嫉妒和私心,此生好好待他,和天下所有的贤妻一样,用尽一切心思留住他的人,留住他的心。幽幽叹了一口气,陈莺儿眼中晶莹欲滴,浩淼的河面也变得朦胧扭曲起来。
贴身丫鬟抱琴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她年纪尚小,自然不懂小姐的一番苦苦相思。
在冰凉中陶醉了一会儿,抱琴两眼盯着平静的河面,清澈灵动的大眼眨巴两下忽然瘪着小嘴,愤然道:“小姐,听说姑爷……萧凡他从北平带回了一个女子,将她纳为妾室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有了两位郡主夹人还不够,却……”
“抱琴,闭嘴!”陈莺儿真是满心幽怨之时,听得抱琴提起萧凡纳妾,芳心愈发烦躁起来。
抱琴吓了一跳,偷偷一吐香舌,不敢再说什么。
陈莺儿却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珠儿滑鼻脸颊。
萧凡,你娶郡主,纳妾室,何时肯正眼看我一下?我在你心里,难道仅仅只是锦衣卫的下属么?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陈莺儿急忙擦了擦泪,凄苦的面容一整,又变成了果决冷漠的陈家女掌柜。
而抱琴则忙不迭的将罗袜绣鞋胡乱的套在脚上,然后站起了身。
回头看去,米行的一名中年管事正有些迟疑的朝陈莺儿躬身道:“掌柜的,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向您禀报不过这事儿跟咱们泰丰米行无关,小人或许有些多事……”
“张叔,有什么就直说不必遮遮掩掩的。”陈莺儿有些不耐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张管事急忙陪笑道:“是,咱们米行一直跟秦淮东岸渡口的济义米行相处不错,刚才济义米行的李管事过来对帐,闲聊时说起了一件事,昨日下午,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他们济义米行,想请他们米行多搭几个人一起离京,约好明日下午启程,这本没什么奇怪的,但那人的酬银给得特别多,一出手竟然三百两银子,这么多银子足够买下一条船了,把济义米行的蔡掌柜乐得眉眼笑,当即便应了,——听李管事说起这事儿,小人忽然想到前年发生在咱们米行的一桩事儿,那时不也是几个人要搭咱们的粮船离京吗?而且他们出手也颇为阔绰,后来咱们米行的伙计把那几人拿下,才知道里面竟然有朝廷通缉的一名花和尚,小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呀,要搭济义米行粮船的那几位,该不会也是……呃,小人多事,特向掌柜的禀报一声……”
陈莺儿细细思索了一番,秀美的柳眉悄然蹙起,久久沉吟不语。
两年前,在她的授意下,无心插柳居然把朝廷通缉的要犯道衍和尚抓了个正着,把他送到镇抚司衙门,间接救了当时身在诏狱的萧凡一命,后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让萧凡和她重逢,可以说抓道衍这事儿,算是她和萧凡缘分的一个转折点,如此有纪念性意义的大事,陈莺儿怎么可能不记得?
今日又有人要乘船离京,出手同样也是阔绰无比,与当年的道衍和尚简直如出一辙,里面肯定有什么蹊跷。
当年因为抓了道衍,使得她和萧凡的缘分出现了转折,今日若是再抓几个,会不会让她和萧凡的缘分再出现一个转折呢?
想到这里,陈莺儿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轻笑。
陷入苦恋的女子,本就缺少理智,更何况如今的陈家商号已算是锦衣卫的外围前站,朝中不少大臣功勋都在里面参了份子,其势力早已非昔日的江浦陈家可比,可以说是树大根深,辉煌一时,就算抓错了什么人,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赶巧抓对了呢?若是那几个人正好是萧凡苦心要缉拿的犯人呢?如此岂不是立下了一件天大的功劳?在他心里,想必多少会对自己高看几分吧?至不济,好歹也可以趁向他禀报此事的时候见他一次,稍解心中的愁苦……权衡利弊,陈莺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张叔,你现在马上去跟济义米行的蔡掌柜打声招呼,就说明日下午舟那几个客人,我陈家泰丰米行帮他接了,我也不让他吃亏,他收下别人的银子,我一两也不要,另外给他多送一百两……不,给他二百两!”
张管事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道:“啊?掌柜的……这,这是笔什么生意?”
陈莺儿俏脸一沉,道:“叫你去你就去,别说废话了,怎么做生意我心中有数。”
……
京师乌衣巷,燕王别院内。
一名穿着下人服色,面孔黝黑的中年男子端着茶托,在内院诸多锦衣校尉的目光监视下,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燕王世子的卧房。
卧房内,身材肥胖的燕王世子朱高炽正单手托着肥厚的下巴,百无聊赖的趴在书案上翻着书,圆滚滚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吃饱了正养神的白皮猪。
朱棣的另外两个儿子朱高煦和朱高燧则愁眉苦脸的坐在棋盘前对弈,黑白旗子毫无章法的摆满一盘,二人分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中年男子端着茶托,走进了卧房,恭谨的将茶盏分别摆在朱高煦和朱高燧的面前,待走到朱高炽面前时,中年男子眼中精光一闪,用极快极轻的语气匆忙道:“世子殿下勿忧,王爷已做好安排,明日便接三位王子离京,请三位王子再忍耐一日……”
双目无神的朱高炽闻言一楞,接着立马变得激动起来,兴奋道:“你是什么人?你难道是……”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惊喜万分的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急忙道:“三位王子噤声!此乃虎狼凶险之地,不可声张,否则便是害了你们自己……”
三人悚然一惊,马上认清了形势,自从他们进京拜见了朱允炆之后,萧凡便毫不客气的把他们请进了他们父王位于京师的别院之内,把他们幽禁了,还派了许多锦衣校尉看守监视,每日只准在府中内院活动,连前堂都不准去,更别说出门了。
乍闻父王没有放弃他们,竟然派人相救,三人激动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差点不能自恃。
待到三人情绪恢复平静,中年男子警觉的朝门外扫了几眼,这才缓缓道:“王爷已有吩咐,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三位王子回北平,属下等潜伏京师多日,愿为三位王子效死!”
三人感激不已,纷纷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朱高炽想了想,犹豫道:“可是现在外面的锦衣卫看得很紧,我们怎么可能出得了门?”
朱高煦和朱高燧一齐瞪了他一眼,不耐烦的道:“你不想离开这鬼地方就留下,随你的便!反正我们已经受够了!”
朱高炽呵呵一笑,憨厚的摸了摸后脑,不再言语。
中年男子顿了顿,道:“三位王子勿忧,属下等奉王爷之命,早已做好准备,不管多么万全的看守,总有它遗漏的地方,明日午时,属下们将开始行动,三位王子只须守好口风,安心等待便是,届时属下会护送三位乘船离开,只要过了长江,到达北岸,自会有人接应,锦衣卫纵然再厉害,也不可能抓到你们了……”
三人顿时又变得激动起来,目光中晶莹闪动,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朱高炽仰头望天,高兴得流下了幸福的眼泪,颤声道:“天可怜见,我们……终于要回北平了!坐船……坐船好啊,坐船舒服……”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一齐露出向往的表情,迷离的目光仿佛看到了碧波千里的浩瀚长江,和随浪轻轻摇曳的小船,载着他们渴望的自由,驶向幸福的北岸……“不错,坐船好啊……江南水乡,诗情画意,说不定还能碰到一位风骚艳丽的船娘呢……”
“三位!”
“对!三位船娘!”
第五卷 近侍归京邑 第二百四十七章 状元之才
第五卷 近侍归京邑 第二百四十七章 状元之才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花几百两银子离京?”得到陈莺儿密报的萧凡皱起了眉。
曹毅挠头道:“城门又没关,想离开大大方方出城便是,花几百两银子走水路,这事儿确实透着蹊跷,到底是女人心细,陈掌柜想得比咱们大老爷们儿多。”
“可问题是,谁要离京?是潜逃的官员,还是有人想越狱逃走?”
曹毅一撸袖子,恶狠狠道:“管他娘的什么人,咱们先把人逮起来问问再说,进了锦衣卫诏狱,还怕他不老实交代?”
萧凡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是鱼虾是王八,先一网子捞上来再说……”
曹毅笑道:“没准还能捞着条大鱼呢,当年的道衍和尚也是这般被陈掌柜糊里糊涂的给逮着了……”
萧凡想了想,忽然不怀好意的笑道:“说不定是某个清流大臣在外宅养小老婆被大妇发现了,于是匆忙派人将小老婆送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可以抓着这事儿当把柄,要么逼他入奸党,要么……敲他几万两银子。”
“如果他两样都不选怎么办?”
“那就满大街的张贴他小老婆的裸画,不信他不就范!”
“难怪你升官那么快,果然比我黑多了……”
……
下午申时,几个穿着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的人出现在秦淮河东岸渡口边。
其中一名肥得离奇,走路一瘸一拐的大胖子左右张望了一番,见附近并无可疑之人出没,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朝旁边一名中年男子小声笑道:“父王命你们办事果然很牢靠,戒备那么森严的别院,竟让你给混了出来……”
中年男子面露微笑道:“世子过奖了,属下们精心准备多日,等的就是这一天,只要摸熟了内院锦衣卫的换班规律,以及巡逻路线,趁着他们交接的空隙换上衣裳混出别院,其实并不难,属下们受过多年训练,可以在一瞬间伪装成任何不引人注意的角色,躲过敌人的追踪……”
一旁的朱高熙没好气道:“让你伪装成一坨屎你行吗?”
中年男子楞了一下,沉默半晌,长长叹息道:“屎不难伪装,尿才难装……”
三人:“……”
中年男子看了看天色,忧心道:“三位王子,咱们要快点了,顶多不超过一个时辰,三位王子失踪的消息就会被锦衣卫知道,那个时候全城搜捕,对咱们大大不利。”
三人闻言一凛,不敢怠慢,急忙压低了头上的斗笠,跟着中年男子急匆匆的朝渡口走去。
只有上了船,到达长江北岸,他们才算真正的安全,眼下仍处虎狼之地,处境十分危险。
四五名汉子围侍着三兄弟,快步走向秦淮河边一艘不起眼的粮船。
“蔡掌柜在吗?蔡掌柜?”中年男子弯下腰,低声问道。
轰!
渡口四周的粮仓内忽然涌出一大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飞快朝他们奔来。
粮船的舱房内,施施然走出一名身着儒衫,轻摇鹅毛扇,骚骚然仿若诸葛之亮的年轻男子,男子仰头大笑几声,面带得意之色,说出一句酝酿已久的装逼台词:“各位,本官早已恭候多时了!”
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心头悚然一惊,暗暗放出一句非常经典的马后炮:“糟糕!中计!”
朱高炽一见站在船头那名年轻男子,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妹夫……”
年轻男子正是萧凡,见着他们中间一名胖子叫他妹夫,不由愕然望去,一望之下萧凡惊喜莫名:“原来是大舅子,我还当是谁呢,你们结伴踏青……靠!不对!原来是你们要离京?”
朱高炽大惊:“没有!你疯了?我们只是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