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置家法国法于何处?皇上以后还如何治理这江山?”
绕来绕去,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惩罚太子,那简直就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朱见深其实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想真的怎么样。
倒不是心疼儿子,只是有那工夫,他还去躲个清闲呢。
不过,看着万贵妃认真的脸色,他却是不怎么敢拂她的意,便闷闷地道:“这种事情训一顿也就是了,其实可大可小,没有那么严重。若是闹得大了,又是一件麻烦事不说,朕这脸上也无光啊——不过,这事原本就是他有错在先,真要是罚起来,那也是师出有名。依爱妃之见,当如何个罚法?”
万贵妃见报仇解恨的机会来了,忙压下不由犯上的得色,故作平静地道:“就罚他去奉先殿跪上三天三夜吧,让他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也好补上他失踪的那三天。”
“这样好像不太好吧,”朱见深皱着眉头,似是有些为难,“朕方才为了罚他,把这些日子积的内阁票拟的奏疏和公文全都交给他处理了,这要是让他跪上三天,那这些事情谁去做?而且他声名在外,定会有许多人来求情,到时候朕恐落个小题大做斤斤计较的不是。何况他那个身子骨,估计还没有跪满就先昏过去了。故而依朕看呐,跪上个半天也就是了。小惩大诫一下,又不会耽误多少事,爱妃以为如何?”
万贵妃听得暗暗咬牙,却也知道朱见深的底线,清楚他那怕麻烦的性子,一时不好强求,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话说这边几家愤恨几家愁,另一边却有人正悠哉地喝着茶。
东宫的暖阁里,暹罗进贡的三足风磨铜制瑞兽形香炉正缓缓往外吐着龙脑香的馥郁芬芳。
那香味并不浓烈,只是淡淡的一缕,打着几个旋儿在阁中的每个角落晕染开来,融在暖炉腾出的氤氲热气里,自有一股宁静致远的清雅意趣。
一个少年正闲适地坐在紫檀书案后品茗。
他修长的手指白皙莹润,连手中捧着的精致的玉茶盏也黯然失色。
他的容颜俊美,漂亮的眸子里溢转着琉璃一样炫目的神采,面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精致的五官都似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但却不能因此而忽视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射出来的天成的气场,仿佛他即使是坐在那里浅笑不语,依旧有一种震慑人心、操控一切的力量。
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致也便是如此了。
他优雅地呷了一口茶,冲前方不远处跪着的一个黑影漫声道:“若非此次有人出手相救,我现在估计是不能端坐在这里喝茶了。神机营怕也要改立门庭,你们也该散了。”
无论是野外恶劣的环境还是愈加严重的伤势,任何一样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属下万死,求主上责罚!”那道黑影低头抱拳,肃冷的脸上满是懊恼。
“起吧,”少年悠然放下茶盏,并不见怒意,玉一样的面容上反倒绽开一抹淡淡的笑,“也怪我这身子太不争气,责任并不全在你。另外,我可是没有半分的偏颇,影那里我也已经敲打过了。”
他的笑容虽然温和,却是如春阳下乍暖的湖水,微风起处漾起浮光潋滟的同时,于和暖中亦不失清冷。
地上跪着的人显然还在为自己没有尽好职责而耿耿于怀,但既然少年如是说了,他自然不好再纠缠于此,于是只好叩首道:“主上一向公允,赏罚分明,属下岂敢存着那份计较的心思!此事原本便是属下失职在先,如今主上宽仁,饶恕属下万死之罪,属下心中着实惶恐。日后定当将功补过,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少年闲闲地合了茶盏,笑着打趣道:“幻夜,你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可着实不多见啊。”
此时幻夜心里正自沉重,听得自家主子这么一番话,脸上便有些窘色。
“罢了罢了。”少年缓缓站起身来,海蓝色的织锦绫袍随着他的动作起了柔和的波浪。
他颀长的身影来到躬身而立的幻夜面前,冰玉一样清润的声音缓缓流过:“细作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幻夜见解了围,反应也快多了:“主上英明,经此一役那厮果然露了头。属下已然调查清楚,且依主上之命并未打草惊蛇。”
“做得好,”少年幽幽吐气,微笑着言道,“那另一件事情呢?”
幻夜不语,只垂首奉上了一个封好的信封。
少年伸手接过,慢慢拆了火漆。
待看完信上的内容后,他那琉璃一样的眼眸蓦然变得幽深。犹如扎在海里的漩涡一样,邃远而遥不见底。
他眸底一闪而过的疑惑渐渐沉淀为深思,嘴角不由勾起一个优雅而玩味的弧度:“原来……那丫头说的居然有几分真。呵,事情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第十二章 初入北京城
漪乔蹙眉看着前面的一溜长队,心里很是郁闷。
那队伍里衣着朴素的一班百姓中,除了携家带口的以外,也不乏扛着麻袋的脚夫和骑着骡子的书生。
甚至,在她的面前,还有几辆粪车。
若是早知道自己会被这么尴尬地堵在城门外,她一定不会挑这么个高峰时段入城。或者,她会选择从西边的德胜门过,那里最起码不是粪车的专用通道,她的鼻子也可以少遭些罪。
现在这下好了,她不仅提前五百多年感受了一回祖国首都的拥堵盛况,而且还不得不在这恶劣的气味里熬过等待的时间。
不过,这里的规矩也着实可气。
她算看明白了,凡是男子负重、推车、骑牲口,一律都要上税。
由此可见,巧立名目乱收费的传统还是很悠久的。
盘要入门税再加上时不时起的小争执,使得队伍前进的速度慢了不少。
漪乔无奈地瞥了一眼守门的差兵,又没精打采地垂下了脑袋。
她现在是真的很累。
在那荒郊野地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天,还被迫夜宿荒野,又是精疲力竭又是担惊受怕。若不是后来遇着一位老樵夫给她指路,她还指不定转到什么时候。
就为这,她已经埋怨了自己无数次——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死拽着那位右公子让他把她带离那个鬼地方?!
她被发配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就像是无依的浮萍,没有立足的根基,也不知道自己会身向何方,一切都要摸索着来。正因为如此,她在每一步考虑周全谨慎小心的同时,也要更多地为以后打算。
但是这次,她居然没有抓住机会去适时地寻求外援,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误。
而现在她选择进京,也是依照与那右公子的约定而为之。虽然她知道不可轻信陌生人的道理,但是眼下她作为一个天外来客,在这里认识的人也只有他一个而已,不相信他又能如何?而且他似乎也不大可能来骗自己,不然给两百两银子这成本好像也太高了些,她自觉自己还没有那么值钱。
漪乔在问路的时候留心打听了一下,知道这时候的白银是非常值钱的,十两银子就满够一个五口之家过上一年的小□活。甚至大多数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银子,他们用的是身价远远低于白银的铜钱。
由此看来,即使是两个月之后仍不见他的踪影,她也可以暂时不必为衣食发愁,甚至可以慢慢找到一份谋生的工作来养活自己。
除非,那银票是假的。
想到这里,漪乔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笑容款款的温雅少年,不由好笑地摇摇头:自己真是有些神经质了。
别的不敢说,但就这一点,她还是十分愿意相信他的。那少年她虽然看不透,但直觉告诉她,这样不入流的事情他是不屑于做的。
她脑子里翻腾着这些纷乱的思绪,便也渐渐熬到了进城的时候。
彼时的北京城还没有修筑外城,最中间的紫禁城只有皇城和后世所称的内城围绕。而这最外圈的“内城”共九道大门,除南面有三道外,其余三个方向各两道。其中北面分别分布着安定门和德胜门,二者一个偏东一个偏西。而漪乔走的,正是偏东的安定门。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当她走入京城,亲自置身其中,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富贵繁华之地。
那是找一班群众演员作陪衬的现代影视剧所完全不能比拟的。
这里店铺鳞次栉比,经营的行当也是不胜枚举。大到珠宝行,典当行,绸缎庄,小到裁缝铺,篦头铺(相当于理发店),打铁铺,应有尽有。
在路边摆摊的小手艺人也竞相罗列出自己精心制作的手工艺品,卖力地吆喝招揽生意。
天南海北的商品汇聚于此,使得这里成为了巨大的商品集散地,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似乎不管此时政治如何,经济总是在向前发展的。
笔直的大道两旁,茶楼酒肆的生意十分火爆,嘈杂的谈笑声与街道上路人的熙攘连成一片,好不热闹。而在那成千上万的行人中,居然还掺杂着几个异族面孔,那些多是北方或者西域来的胡人。
漪乔左看看右瞧瞧,不时地喟叹,对于什么都觉得很新奇,活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不过,她也没有忘记要先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休整一下这件正经事。
她在这周围转了一圈,比来比去,挑了一家仅算中等的客栈。她自然不会像那位右公子建议的一样选一家最豪奢的入住。
在充满着未知变数的道路面前,她得竭力为自己保留尽可能多的储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这样,她也就能多一份信心与把握。
漪乔抬眼望着那块书着“吉安客栈”的匾额,紧了紧肩上那个褐色的绸布包袱,抬脚正打算进去,却猛然被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
☆、第十三章 莫明被认领
漪乔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但马上又想到可能是在叫别人,便不打算理会,继续往前走。
“姐!”
“姐!”
谁知这回叫声不但更近,而且变成了重音儿,显然还是两个人。
漪乔实在是觉得奇怪,不由转过头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后站着两个男孩儿,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缎面小棉袄,脑后梳着小小的发髻。两人长得有些相似,而且一个看起来稍大些,一个稍小一些。
但此刻,他们粉雕玉砌的小脸上都满是委屈,两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正巴巴地看着她。
漪乔眨眨眼,再眨眨眼,极其不确定地指着自己问道:“你们俩……是在叫我吗?”
本来两个男孩儿在看到她的面容后,眼睛里都流露出了明显的欣喜。但是现在瞧见她这样的反应,两人俱是一愣。
不过很快,这俩小家伙对望一眼,而后很有默契地转过来,冲着她拼命地点了点头,算是充分肯定了她的那句问话。
漪乔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十分无奈地摊摊手,也挂着一脸的委屈对两个小人儿道:“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们啊。”
那个小一些的男孩儿闻听此言,居然当下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他拽着另一个男孩儿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哽咽着对他说:“哥……哥……呜呜呜……怎么办啊,姐姐不认识我们了……”
原来他们是兄弟俩。
那个大一点的男孩儿拍拍弟弟的背,自己眼睛里也泛上了泪花。
他似是在强装镇定,转头看着漪乔,嗓音却也有些嘶哑:“姐姐,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们呢?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啊——难道你还不愿意回家吗?难道你宁可住在外面,也不愿再理会爹娘还有鹤龄和延龄了吗……姐,回家吧!爹娘说,不管你因为什么离家出走,只要你肯回来,他们就既往不咎……”
他的话并不连贯,这么一番磕磕绊绊地说下来,却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让漪乔觉得,自己此刻是在欺负小朋友。
由于他们是站在街边的客栈门口,来往的人很多,再加上那两个男孩儿又哭又认亲的,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他们不时地朝着这里指指点点,还煞有介事地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居然停下脚步开始饶有兴致地围观。
漪乔只觉得瞬间头大如斗,脸颊也因为着急和窘迫而涨得通红。她眼见着场面越来越混乱,店里的小二似乎也打算出来轰人了。
于是,深吸一口气后,她赶忙上前牵着两个男孩儿的手,笑意盈盈地道:“哎呀,姐姐是跟你们闹着玩儿的,怎么会真的不认识你们呢?来来来,乖,不哭了,咱们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