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那天,众人似乎格外忙碌,独留他一人在院中。他蹲在树下蚁垤旁托腮看了会儿,觉得无趣,又怕弄脏了吴娘娘做的新衣裳,便回了屋子。
后头的事情,有点模糊。
他似乎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时,发现是个眼生的姐姐。
刘掌司他们不可能放坏人进来,况且哪有像她这样一路彳亍一脸迷茫的坏人——她好像不认识路诶,不认识路还怎么抓他?
想到这些,他放下戒心,迈步走了上去。这位姐姐好似认识他,瞧见他后大为惊诧,连问了他好些问题。他知道的都一一答了,她听着听着,面上神色变化莫测。他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觉得这样在外头说话似乎不大礼貌,便将她领进了屋。
她环视了这间逼仄的小屋,面上的笑渐渐敛了去。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仿佛是有意逗他,还扮凶吓他,但她其实不知道,她扮得一点都不像。是善意是恶意他感受得很明白,大人们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绪大多藏在眼睛里。而他觉得她眼眸里仿似蕴藉着一份柔软的小心,不过他不知道个中缘由。
起先在外面时,她还能与他说说笑笑的,眼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再轻松不起来。她问了他些衣食起居的问题,又瞧着他认真地扳着指头给她数他有几个伴伴,忽然扶额叹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小时候有点傻呢。”
这种问题可得讲清楚。他闻言侧头看她,一脸认真道:“我不傻。”他见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挠了挠头,继续解释,“我真不傻,娘亲他们教我的,我都能学会。”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来了兴致:“他们都教你什么?”
“娘亲教我习字,萧伴伴教我弹琴,戴先生教我明理,还说我身子太弱,给我找了个习武师父,还有……”
她沉吟着端量他一番,打断道:“原来你对音律钟之谙之,是萧敬的功劳。”又小声嘀咕一句,“音乐细胞果然要从小培养啊。”
他没懂她的意思,正欲问,忽见她笑盈盈俯身对他道:“饿不饿?灶房在不在这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嗯?我手艺特别好。”
他眨巴一下眼睛,讪讪道:“有点饿。不过厨房不在这边,而且张伴伴他们说忙完了会带好吃的来。”
她顿了一顿,蹲身与他平视,道:“你真的觉得这日子不苦么?”
他睁着大眼睛觑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在屋内简陋的陈设上梭巡一圈,又瞧了瞧眼前干干瘦瘦的人,飒然浅笑道:“我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临御四表,富有八荒。有穿不完的华服,享不尽的珍馐。天下人皆奉你为至尊,再无人敢欺你戕你。”
外间的天光投射进来,映得她一双眼眸如含光春水,洌洌澄澄,如淌人心。
他低头想了想,目露不解。
她见状一拍脑门,道:“我忘了你还没开始正经读书,是不是没听懂意思?”
他摇头道:“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是在想,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现在只差一个爹爹。”
她闻言愣了愣,眼泪忽然便涌了上来。她连忙低头揩了揩泪,又站起身背过脸去稳定了情绪,这才回身。她刻意岔开了话茬儿,同他说笑了会儿,见他似乎有些困倦,就让他去睡中觉。
他的确乏了,让她暂在屋内稍坐片刻,便先自上床睡下。可待他醒来,屋内已经没了那位蓦然出现的来客。他细细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他望了望窗外的婆娑树影,茫然又困惑。
他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
然而他越去想那个梦,就越模糊。最后索性晃了晃头,不再探寻。
岁月无痕,光阴荏苒,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成化十一年的暮春已然谢尽。
自悼恭太子薨后,宫中已再无后妃生下龙嗣。成化帝朱见深感慨老将至而无子,却意外听闻怀恩与张敏说有一小皇子已潜养于内安乐堂五年。朱见深大喜过望,当即驾临西内,遣使迎接小皇子。
纪氏默然望着一众宫人内侍给儿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静无波,但袖内的双手却早已攥得青筋突起。
儿子收拾停当后,欢喜地跑过来拉住她,仰脸笑道:“娘亲不跟我一起去么?”
纪氏深吸口气,低头笑道:“哥儿先去。”
“那我让爹爹把娘亲也接去好不好?”
纪氏心底恸切翻搅上来,忽而俯身抱住儿子,压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儿先去吧。哥儿记得,穿着黄袍蓄着胡须的那个便是你父皇,他会保护你的。”
怀中小人有些迷惑,黄袍好理解,那胡须是什么样子的?伴伴们都没有胡须,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一个有胡须的人。
纪氏目送着儿子乘坐的小舆远去,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广西瑶家土官的女儿,父慈母爱,衣食无忧。可韩雍平大藤峡之乱时,她与家人失散,又作为战俘被掳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读过书通晓文字,便授了内藏女史。
她哀过怨过,更思念下落未卜的亲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来心境渐渐平复,决定就这样独身一个平静过活。然而圣上的偶然临幸,却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
宫闱内的争斗倾轧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浑水,却偏偏被卷了进去。她彷徨而无力,但这几年下来,她发觉自己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感恩,感恩于上苍将这个孩子赐予她。
哥儿的降生让她尝到了为人母的欣喜满足。她与哥儿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倒也安和亲睦,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这么平平稳稳的。可她不能自私,哥儿不能一直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她知道哥儿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万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这一步,她便做好了准备。
用她的命来换儿子的未来,值得。
朱见深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众人将一个孩子簇拥至阶下。
那孩子穿着绯色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色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
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
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
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交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
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
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
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
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日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
同年五月十九,朱见深敕谕礼部,令其与翰林院商议皇子名。小皇子这一代是祐字辈,又依太…祖规定的五行相生取名法,朱见深名讳带水,水生木,故此其实只需定一个含木的单字。礼部前后拟定数名,朱见深斟酌再三,最后选了“樘”字。
樘(g)者,柱也。国之擎天立柱,匡扶社稷也。
小皇子有了名字,成化帝也已答应秋凉后将其立为太子,纪氏母凭子贵入住长乐宫,似乎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却是气个半死。
她当年满以为纪氏未曾产子,没成想竟被一群奴婢给骗了。她愤恨难平,气得旧疾复发、夜不能寐,誓要出这口恶气。
她心中冷笑,纪氏你这贱人休要得意,有儿子傍身又如何?当年柏贤妃不也侥幸生了儿子,最后还不是被我暗里使人弄死了。走着瞧,你和你儿子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宫里花木葱茏,绿柳小荷形色可爱,怡人眼目。纪氏立在荷花池边,眼望水中涟漪,微微出神。
她原本便生得清美殊丽,如今换上华服宝饰,越加光彩奕奕,令人移不开眼。朱见深久惯留情,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临幸过她,还是让彤史查了根底才稍稍记起来一些。不过如今见她姿容这般出挑,她入住长乐宫后,他倒是来过好几回。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樘儿的处境会好起来。她虽已在长乐宫待了一月有余,但始终也没名分。她对名分不甚在意,有了份位也是枉然,圣上虽风流,但万贵妃才是圣上的心头挚爱,她争不过也不想争。
她是担心樘儿。
樘儿年纪太小,心性又单纯,她自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朝她身死,樘儿又当如何?如今唯望圣上能顾念父子之份,善待樘儿。
她正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她回过身时,儿子已经跑到了她跟前。他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嗓音软糯地问道:“娘亲不高兴?”
纪氏勉力压下心事,温柔低眉,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没有,娘只是出来走走。”
“娘亲骗人,”他撇撇嘴,“我都看出来了。难道娘还在害怕那个坏人?”
纪氏警惕地左右瞧了瞧,随即俯身低声道:“日后你要小心万贵妃,也千万记得莫与你父皇顶撞。还有,戴先生是个可以倚仗的人……”
“娘亲为什么要突然交代这么多?”
纪氏笑得有些不自然:“娘怕日后忘了。”
祐樘看着自家娘亲,疑惑道:“那个万贵妃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纪氏嘴唇紧抿,将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有些事情,樘儿将来自会明白。”她见儿子依偎在她怀里不说话,不禁叹息一声,“娘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夏日清风拂煦而过,扬起池中芙蕖清新的淡香。
他安静地趴在母亲肩头,过了好半晌,沮丧道:“我不要跟娘亲分开。”
纪氏神情僵了僵。
他转头看向母亲,明澈的眼神中带着迷惑:“娘亲为什么要害怕万贵妃,爹爹不会保护我们么?”
纪氏苦笑连连,抱紧儿子,良久无言。
时光流转无声,天气向炎,但纪氏心里却越来越冷。
万贵妃来过一次长乐宫,耀武扬威,明讽暗嘲。她的态度十分明确,只要纪氏活着,小皇子就会步悼恭太子的后尘。
纪氏觉得讽刺,难道她死了,万贞儿就会放过樘儿么?
纪氏心里越发不安,终于在朱见深一次驾幸长乐宫时,寻了机会,求朱见深能看在父子之份上,庇护樘儿。
朱见深起先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随即再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后宫里这些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谁敢欺负到他的贞儿头上,否则他基本是不管。
他知晓贞儿痛恨纪氏,是以虽则心迷于纪氏的美貌,但也不敢常来长乐宫。不过纪氏的死活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挂心,后宫里这群女人里,只有贞儿才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贞儿与他是患难过来的,他当年落魄无依时,尝尽人情冷暖,是贞儿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照顾他。其他后妃不过是在他登基后坐享富贵的,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连贞儿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他对貌美的纪氏存了些怜惜,但却不会因此护住纪氏。他护纪氏便是同贞儿作对,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后宫里又不缺女人,纪氏死了就死了。
至于樘儿……
“樘哥儿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好好待他。”
纪氏知道朱见深这话是在避重就轻,遂挑明道:“万娘娘对樘儿有成见,妾担心万娘娘会对樘儿不利,故而……”
朱见深忽地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纪氏,道:“你这话是在暗指贞儿要谋害皇子么!”
纪氏知道其实万贞儿背后干的那些事朱见深都清楚,眼下说出这等话不过是故作不知的维护,毕竟戕害皇嗣是大罪。众人可以心知肚明,却不可以说出来。
但事已至此,纪氏不得不把话说明。
她端端正正地朝着朱见深跪下,悲切痛陈道:“樘儿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保他平安!妾贱命不足惜,但求樘儿能安稳长大。”
朱见深想想贞儿,又想想如今那唯一的儿子,心里烦乱,转身就走。
纪氏害怕朱见深会一去不回头,思及自己目下境况,一时惶恐,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急膝行着去拉朱见深的袍角,哀哀乞求道:“樘儿尚年幼,求陛下顾怜相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