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爷望着床上死人一样睡着的小夏,他的眼里就有了泪水,那些泪水如雾气沾在玻璃上,许久都弥散不开。唐爷握住小夏的手,小夏的手似乎有感应,微微地弹动了好几下。大家都问彩儿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把小夏弄成这样了。彩儿只是哭哭啼啼,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此时唐爷无法去责怪彩儿,他显然看出女儿是因受惊,神志极不清晰。
一位有经验的大夫进来,告诉说小夏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不会有生命危险,昏睡一些时间便会醒来。
人不死,就应该庆幸,唐爷只能这样去想了。
第二天早晨,小夏才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小夏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觉醒来就躺在有药气味的地方。他摇动着脑袋,想记起一些事来,可怎么也记不住。彩儿趴在床边睡着了,忽然发现床铺在动,立即被惊醒。
彩儿按住小夏的手,不许他动弹。
这是在哪里呀?小夏问。彩儿告诉他这里是医院。小夏又问,彩儿,我没有生病,怎么会躺在医院呢?
你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彩儿怔怔地望着小夏的脸。
小夏愣头愣脑的模样,没说话。
小夏哥,吃云片糕的事情记得吗?彩儿想唤醒他的记忆。
记得,不好吃。小夏说。
遇到日本兵的事情记得吗?彩儿追问他。
记得一点,我们逃跑了。小夏努力地想了想,还笑了笑。彩儿说,小夏哥,如果阿爸问起昨天发生的事,你就说没有遇到过日本兵,晓得吗?小夏反问,为什么呀?彩儿生气地说,你这个笨鹅,你要为我保密,不能说的!如果阿爸知道我们昨天遇到日本兵的事情,再不会准许我出门了。小夏点头,似乎明白,他说,我晓得了,我不说就是了。
彩儿凝望着小夏好一阵子,心里寻思着发生的那些事,她问小夏,小夏哥,昨天你杀人了,杀了两名日本士兵。小夏的脖子似乎僵硬了一下,手指在上面抓了抓,认真地说,杀人?杀日本人?没有呀,昨天我和你跑了,我们跑得好快的呀,日本人没有追上。小夏显然是不记得所有发生的事了,彩儿很郁闷,拉了拉小夏的手说,你的脑子真坏死了呀?那,那两个日本兵到底是谁杀的呀?
小夏甩开彩儿的手,小夏说,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事。彩儿小姐,我饿了,我想吃东西了。彩儿摇了摇头,说,烦死人了,你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给你买来。小夏忽然跟个大男孩子似的坐直了身体,转动着眼珠子望着天花板,嘴里说,我想吃呀,我想吃状元豆。
彩儿疑惑的目光望着小夏,小夏自从来到唐公馆,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没有过额外的要求。而这次小夏主动提出要吃状元豆,彩儿却没有听说过状元豆这种食品。彩儿这下还犯难了,她说,你这个人真的是好奇怪呀,状元豆,什么状元豆,上海什么吃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状元豆。小夏一听就不高兴了,人往下躺倒,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答理彩儿。
门开了,水月来看望小夏。
水月唤了一声小夏,小夏睁开了一下眼睛,接着又闭上。彩儿一脸委屈,告诉水月,小夏闹着要吃什么状元豆,她也不知道状元豆是什么东西。水月听罢笑了起来,水月说,状元豆就是上海城隍庙卖的五香豆,南京人叫做状元豆,始于乾隆年间是南京城里的一道特色小吃。水月是江苏人,在唐家,她了解小夏似乎比其他人更多一点。
小夏很快就吃上了彩儿买来的状元豆。彩儿说,笨鹅,这就是你要的状元豆,上海人叫做五香豆,你要想吃,天天可以让你吃个够。小夏欢天喜地的样子吃着五香豆,他还把几粒豆子扔到半空中,张开嘴巴来,挨个儿全都接住了。
可以说,状元豆是小夏正在恢复记忆的一个强烈的信号,但是彩儿不知道,所有的人包括小夏自己都不知道。
当天上午,小夏就出院了。
小夏回到唐公馆,接着就去了汉清的工作室干活。汉清要小夏休息几天,小夏说他只是去医院里睡了一觉,又没有发生什么事,又没有累着,不干活儿心里就难受,不会是汉清大哥不用他了吧。汉清笑了笑,怎么会呢,小夏躺在医院的晚上,唐公馆的人都在为他担心。
汉清的身边一旦有了小夏,干什么活儿都非常顺当,只要一伸出手,小夏就明白他要的是哪一种木刻雕刀,接着那把最合适的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就递在了汉清的手掌间。
唐爷在客厅里看报纸,那张报纸在手上抖落,响了好几声,之后,他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惊讶状。报纸上有一行醒目的标题,写着“上海滩惊现江湖杀手”,标题的左边是两名被杀的日本士兵的现场照片,记者描述这名江湖杀手的武功高深莫测,并能够徒手夺人性命,此杀手飞檐走壁,如风似影,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局在追捕中空手而归。唐爷看到这条报道的时候,六叔站在他的身边,六叔忍不住说了声好,总算给国人出了一口恶气。唐爷回望一眼六叔,六叔赶紧收声,退让到一边去。
兰儿在没有看到报纸之前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因为这起刺杀事件,她的丈夫余炎宝一大早就跟着市长去了日本宪兵司令部,那里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布置如何强化上海市的治安,如何确保日本官兵在本市的生命安全。
关于江湖杀手的事唐公馆的人全都知道,水月多了一句话,问兰儿,为什么要称之为江湖杀手,兰儿是这样回答的,因为这次事件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在上海的地下组织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现场的情况看,根本不像是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完全出于偶然。
事发地段是在城隍庙一带,唐爷难免要为彩儿担忧。唐爷把彩儿叫到屋里,郑重其事地交待彩儿没事不要外出,上海市秩序混乱,各种抗日组织团体应运而生,千万不要去会什么同学老师了,老实地呆在家里,现在唐家求的就是太平安稳。彩儿表面上应诺,心底里却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傍晚时分,彩儿拿到了那份登有江湖杀手的报纸。彩儿看报纸的时候,小夏就在她的身边,口里还吃着五香豆,嘴巴时不时砸得“啧啧”地响,就似品味到了陈年的老酒。彩儿认真回忆起遇到两名日本士兵的经过,当时她的神志不太清楚,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一瞬间,但有一点她是记得再清楚不过,明明是小夏冲进屋子里来的,怎么地那两个日本兵就死了呢?这个谜团彩儿实在是解不开,不是小夏干的,那又会是谁干的,难道小夏就是报上说的那名江湖杀手不成?彩儿想得头皮有些发麻,走到小夏的身边来,打量着小夏。小夏憨憨地笑,笑的样子很可爱,还问彩儿要不要吃状元豆,太好吃了。
彩儿迷惑了好一阵子,她最终还是不能相信面前的小夏,可以徒手杀死两名凶残的日本士兵。
第三章
天空晴朗。
小夏没有去作坊干活,他接到六叔传下的话,要陪唐爷去郊外的山里放生。以往唐爷放生都是带汉清去,现在轮到小夏了,唐爷说过,小夏已经是唐公馆的男人,理应让他多见见世面。前两天唐爷在菜市场里购买了一只山民捕获的梅花鹿。梅花鹿在上海可是抢手货,酒店需要,药店需要,给唐爷遇着了,用最高的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那只梅花鹿个头蛮大,装在一只牢实的木头笼子里面,因为木笼的高度有限,梅花鹿站立不起来,只能跪着。昨天晚上彩儿带着小夏去厨房后院看过梅花鹿,彩儿说,这只梅花鹿很漂亮,毛色青亮,花色分明,尤其两只鹿角,好似生长的树木一般旺盛。彩儿还说,鹿肉是天下最鲜美的佳肴,鹿茸可就更值钱了,活血舒筋,益寿延年。小夏一听,嘴角就流出馋水来。小夏说,明天唐公馆宰杀这只梅花鹿,我要亲自动手锯下这对鹿角送给唐爷。彩儿淡淡一笑,说,明天恐怕就迟了,除非今天晚上把梅花鹿给弄死了,大家才能吃到鹿肉。小夏不明白彩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回头再看彩儿,彩儿已经走了。当天晚上小夏做了一个梦,他拿着刀,把梅花鹿给杀了,一刀就中了喉管,不但锯下了鹿角,还剥下了鹿皮,弄得两只手上全都是血。
现在小夏明白了,梅花鹿是不能杀的,唐爷要拿去山里放生。
装有梅花鹿的木笼子被抬上了马车很快地离开喧嚣的城区,往山里去。轿车跟在马车的后面慢慢开着,车上坐着唐爷,坐着小夏,当然还有六叔。
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轿车和马车来到距城区四十里地的佘山下面。
佘山这边风景独好,已近暮春,极目四望,满眼翠绿,山花烂漫之中,空气里都流淌着甜丝丝的气息。
山边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土地庙,庙宇中的菩萨被烟火熏得乌黑,偶尔间在光线里可见到一丝金亮。唐爷点燃了几炷香,喃喃自语地念了一阵子经文,便在这里敬了山神。小夏也学着唐爷的样子,敬了几炷香。
上香完毕,他们回到马车边来。
唐爷招呼了一下小夏,让他去打开木笼子,释放这只生灵。小夏走到梅花鹿的身边,就这么给放了,他觉得非常可惜。他站在那儿许久都不动手,很犹豫,很不情愿。
小夏,你怎么了?唐爷问他。
师傅,真把它放了?小夏反问唐爷。
放了。唐爷说。
放了明天山民还不是要把它抓住,还不是又要拿去城里卖掉给人家杀?小夏觉得这样做很荒唐。
那就再买来,再放生。多放几次,山里人迟早会放过这些生灵的。唐爷表情认真,佛珠在手掌里舒缓地转动。
山里人会吗?他们不懂这些道理。小夏担忧的样子。
佛主显灵,他们会懂的。唐爷说。
小夏听过这些话,还是不愿动手。六叔在一边有点急,瞪了小夏一眼,欲上前去亲自打开木笼子。唐爷一挥手,拦住了六叔。唐爷说,就让小夏来放吧。小夏无奈,走近木笼子。木笼门上有两道铁丝扭在一起,小夏拧开铁丝的时候动作过猛,手掌被铁丝的一端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很快就流出血来。小夏将手掌塞进嘴里用力一吸,血就止住了。
笼子打开了,里面的梅花鹿仍然跪着不动,压根就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梅花鹿的两只眼睛,如婴儿的眼睛一般明亮而纯洁,天空的颜色、山野的颜色都在里面辉映。小夏看到这般的眼睛,像是被吓着了,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唐爷上前,手伸进打开门的木笼里,轻轻地拍了几下梅花鹿背部。这只鹿还是趴着不动弹。
唐爷悲恸地说,动物都晓得这个世间不太平啊!
最终梅花鹿还是动了,还是小夏亲自动手的。小夏的手突然间很有力量,用劲在梅花鹿的屁股上一顶,梅花鹿的身体往前一蹿,就从马车上的笼子里跳到了地面。梅花鹿的一只腿有些拐,往前跑出十多米之后才恢复了自然。
梅花鹿并没有急着跑远,它突然停住,慢慢地回过头,怔怔看着唐爷,看着小夏,此时,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窝里似乎有一挂清泪流出来。
天地苍生,南无阿弥陀佛!唐爷双手合十在胸前说。
这天上午,张昆带着母亲张夫人来唐家拜访。
张夫人年近60岁,保持着较好的身段,挺着胸脯走路,极有精神,衣着上虽然不算富贵,但非常得体。遥想当年,张家在上海滩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做过大生意,见过大世面,只是张昆的父亲在十五年前因病过世,张家的生意才因此落败。张夫人身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家里该当的当了,该卖的卖了,积蓄了一笔钱,送张昆去了英国念书,读的是皇家警察学校。张昆的父亲曾经跟唐爷是生意道上的至朋好友,两家是世交,向来走往亲近。
唐爷见到张夫人来了,自然是座上客,好茶接待。
张夫人是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从不拐弯,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问彩儿在不在,并且要马上见彩儿小姐。唐爷赶紧让阿牛去把彩儿领来。张夫人见到彩儿,两眼一个劲儿地朝着彩儿的脸上身上不停地看,看得喜上眉梢。
彩儿问候过张夫人,不多一会就离开了客厅。
屋子里就留下唐爷和张夫人。张夫人说,唐爷,这次来,就是给你家彩儿提亲的,前些年昆儿在国外念书,已经错过了兰儿,彩儿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就不能再错过了,再说了,他们两个孩子相互知根知底,蛮合得来的。唐爷笑了笑,唐爷说张昆这孩子是看着他长大的,能文能武,为人正直,如果彩儿能够嫁给张家做媳妇,当然是好事一场,但是这件事,还是得征求一下彩儿的意见,现在时兴恋爱自由。张夫人希望唐爷上上劲,尽早给个答复,这样她才能安下心来。
彩儿在门外听到父亲跟张夫人说自己的婚事,并无多大的反应。
张昆去作坊走了走,接着便到了汉清的工作室。工作室当中摆放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