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退回来重新睡觉,但心里却十分不甘。那感觉就如嫩叶发芽样地往上拱,拱的我心痒,拱的我难耐,拱的我无心睡眠。我开始自责,我憋屈,我窝火。我质问自己为何如此堕落,竟被一个虚无飘渺的东西吓得寸步难行。
“簌……”正想着,窗棂上的影子竟然又变暗了,那身影分明折返回来,甚至冲我摆了摆手。我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在心里骂了一句:“丫挺的,你还跟爷爷耗上了,看我不把你的真面目揪出来”,决意已下,我迅速将鞋摆正蹬在脚上。
临行之前,我摸了摸底下胡老三的长衫 —— 那里有两把盒子炮,还有一支从森田大队缴回来的德国造勃朗宁,在月光之下,那支勃朗宁放着亮银色的白光,显得分外耀人。我心中暗揣:就是它了,取下银枪边拎在手里。
洪屠户和胡老三两人此刻睡得正酣,借着酒劲,两人的四撇胡须被吹得一起一落,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清醒。我捅了捅两人,全都没有反映。
外面也不知到了几更天,月色皎洁得有些诡异。皓白的光亮自头顶如银幕一般倾泻在地,如银瀑蔓蔓,又如小溪淙淙。我倾耳一听,四边尽是些知了蛐蛐的鸣叫,咕吱咕吱地响着,反而将周围映衬得更加幽静晦暗。我轻轻关上老者家的柴门,右手紧紧握着银枪,将视线缓缓移往前面。
老者家门正对着的,是一簇脆皮的白杨树群。也不知因为土地太肥还是树种的关系,这些树每一棵竟然都长得高可参天、肥厚的叶片随着山风哗哗作响,似一个个矗立在夜空中的巨人。而在这群巨人当中,有一抹淡红色的身影分外惹人注意,待我对它凝神注视之时,它又如一抹青烟般地淡去了。
“娘的”,我在心中暗骂一句。把勃朗宁的保险拉开,又从背囊里掐出两张捉鬼黄符,心想:倘若是人,我就用铁枪崩了你;倘若是鬼,我就拿符将那东西灭了。我颠了颠这两样东西,心里稍微安稳了安稳。便继续顺着前方塌身摸了过去。不出所料,待我进了白杨树的中间,那身影又在前面十几丈的地方等我了。
“好小子,你跑的还挺快”,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继续持枪向前追赶起来。此后,我便与那红影玩起了猫追老鼠的游戏,两人追追赶赶、走走停停,拐了九曲十八个弯,最后那红影在一座矮房前停下。我俯下身来左右打量周围的环境:四周都是纵横交错的苞米地,唯有我所处这块儿是位于当中的一个空场。那见矮房青砖红瓦石阶木门,看起来不似一所民居,倒像是一间祠堂。
“祠堂?”我心中不禁惊了一下。普通的妖孽是不敢来祠堂撒野的,因为祠堂供的是先祖,按风水学的常识,先祖的灵位跟前是有煞鬼的正气的。那倘若这影子不是赃物,难道是一个人么?
正胡乱思考着,那背影竟向我招手了,我心头一颤,生怕那身影转过头来是一袭披肩的长发,而在长发之下抬起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空脸。
她终于转过身了,温婉中带着些许羞涩,蒙在我心头的那层薄膜终于被一点点揭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长发,粉鼻,乌眼,朱唇 —— 这是梦蓉,我朝思暮想的梦蓉。
“啊!”,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梦蓉…… 梦蓉她不是死了么?在吴三桂的黑殿之外我亲自埋的她的尸身,而眼下她却活生生地立在我的眼前了。
“梦蓉!”,我惊叫一声想要冲去,脚下却迟迟迈不动步子。就在我惊叫的一刻,她已将全身转了过来。只见她朱红霓裳盈盈衣,发髻垂吊婉婉笑,面色粉嫩白白皙,细身瘦腰亭亭立。浑身上下虽已卸掉了先前花苗少女的打扮,但此刻的梦蓉在纯真之上,更向外渗着一股成熟的气息,我一下被惊呆了,立在原处竟不所以。
“知焉哥……”,梦蓉朱唇一启,熟悉的声音再次由对面传来,直惹得我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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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 龙脉(九)←
“梦蓉!”,我应了一声,再也无法抑住心中的感情,便疯也似地狂奔至她面前。
“梦蓉,你可想死我了”,我一边自顾嘟囔一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窄肩顶的霓裳被我无心刮落,两扇粉嫩白皙的肩膀兀地露了出来。我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将霓裳重新给她披上,这一静一动之间,梦蓉的肩头和胳臂与我触碰了数次有余,她的身体是温润的,丝毫没有任何虚无缥缈之感。
我的心稍微放了下来。鬼的身体一般无形、飘忽而又冰冷。
“知焉哥…… ”,梦蓉见我如此动情,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哀伤。她的长发散落在霓裳周围,随着夜风肆意地飘忽着。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我双手拥着她,注视她水样清澈的眸子。
“说来话长”,她淡淡答了一句,语气中逸散着些许忧伤。“自云南一别,你我便阴阳相隔着。临走时,我自知已无法为人,便将金蚕种入你的体内,那次在大连与日本人交战之时,你能感觉得到吧?”
“嗯……”,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在我开枪的一瞬间,感觉极其异样,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操控了似的,眼前的东西都放得无比缓慢”,我又补充道。
“这其实是一个诀,金蚕的一个诀”,梦蓉平静地答道。“其实金蚕也不是谁想种就能种的,那必须要满足一系列的机缘巧合”
“哦?”,我不解地问,胳臂仍然搂着她不放松。
“其实我这次来,是和你来说三件事:
第一:我现在仍然游离于阴阳两界,只有经历特殊手段方可跳出轮回。
第二:阎王同我说,你不是个普通人。
第三:不要再寻龙脉,否则你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啊?”,闻听此言,我惊得气都无法喘匀,呆呆地望着她道:“你是怎么得知这些事的?自一别之后,你又是一番如何的经历?”
“人死了,又能如何经历?自是去当孤魂野鬼去。只是我法力高强,甚至专拿野鬼的黑白无常也无奈我何,但我自知人有人的规矩、鬼有鬼的法度,太悖人伦常理的话就会遭得天谴,所以游离了几月,我便自动去地府去会面阎王了”
“之后,你便回来了?”
“知焉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毛躁,什么话听不到结尾就要妄下结论”,梦蓉说到这儿掩嘴笑了,就和以往一样清纯自然。 首发“本来我是要轮回的,虽然阳寿未到,但养金蚕的最后定然是逃不脱‘孤’、‘残’、‘贫’这三种其一的,所以我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说。但阎王他说我不该死,更有一件未了之事,那就是来找你”
“都是我害了你……”,听到这儿,我将梦蓉抱得更紧,语调已近呜咽哀鸣。
“害不害的暂且放在一边,别人想害还害不到呢”,梦蓉娇嗔一声,也将我抱得更紧。
“知焉哥,我现在已经成了半人不鬼的怪物。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你的心思,早在云南我便看透了。你是喜欢我的,这半年多来,你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对不对?”,梦蓉柔柔地问。
“嗯……”,我轻声作答,用鼻息去感受着她头上的发香。
“其实 …… 我也放不下你 …… 但归根结底我现在还不算是一个真人,当这天际的第一缕阳光射过来时,我会被它照得灰飞烟灭,三魂七魄都要逸散的不知所踪,除非你能用那种特殊的方法救我”
“怎么救你?”,我抬起头来,盯着她如水的面颊。
“同我阴婚”,梦蓉干脆利落地答道。她的眸子紧紧盯着我的脸,温婉中透着一丝硬气。
“阴婚?”,我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吓得连气都喘不均匀了。阴婚是死人同死人之间的婚礼,我还活蹦乱跳,怎么能够谈得上阴婚呢?
见我惊魂未定,梦蓉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道:“难道知焉哥,你要眼看我被打得灰飞烟灭么?”
“不,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但 …… 但阴婚是死人之间的婚礼啊,我…… 我……我……”,我吭哧了半天,始终没把话说完。
“呵呵呵呵呵……”,梦蓉看我窘得那般模样,笑得腰都弯了。良久,她终于不笑了,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你不是一个死人,但我也不是完全的死人哪,阎罗王同我说过,阴婚只是一个形式,因为现在我半死半活,魂灵受地府管制,阎王纵使想要帮我也难以出力。但倘若我受了阴婚,便表明自愿堕入地府,他也可顺势将我彻底洗清,到时候你我好在阳间团聚”
“真可如此?”
“真可如此!”,说罢,梦蓉又将手指向面前的祠堂,说道:“前面的祠堂是我一个鬼友家的宗庙,我已在里面布置好了拜堂用的所有物品,你快随我前去吧”
“哦……”,话已到此,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就只能浑浑噩噩地随她去了。
“嘎吱吱吱……”,祠堂木门被推开,自里边闪出几缕火红的烛光来。我抬眼往里一看,嚯!这祠堂四壁红绸挂彩,桌上香烛通明,甚至连幽暗的小窗户上都贴了一张硕大的囍字,囍字旁边有一副两个娃娃奔跑嬉戏的年画,煞是惹人喜爱。
“知焉哥,咱们就此开始吧”,梦蓉从供桌上拽出一条红毛垫子铺在祠堂地上。
“这……怎么……怎么开始啊”,我自觉事情有些突然,一切都来得太快,有点不知所措。
“就是拜堂啊,不拜堂怎么成亲呢?”
“那…… 第二拜拜的是高堂,我们……现在也没有高堂”
“知焉哥,那有什么关系呢。人在家,父母为高堂,人在外,长者就是高堂。我刚才同你说过,这只是一个形式罢了,倘若你真要高堂,你来看……”,说完,梦蓉回首向我身后指了指。
我回头一看,妈呀,吓得我差点跳出来。身后的墙上并列挂着五六幅老者的画像,有老头,还有老太。而那正中间的,正好就是我在老者家门口见到的那个。
“你别怕,知焉哥,我不是和你说了,这是我鬼友家的宗庙,当中的婆婆是她的太姥姥。她昨天一听我说要见你说非说先来相相……”,说到这儿,梦蓉有点不好意思,头几乎低到了怀里。
“哦…… 我说怎么见了呢,当时还以为眼花……”,听梦蓉说完,我开始壮了壮胆,将目光稍稍移向几幅画像:最中间的,是那位老太,此刻的她是一副慈祥至善的表情,眼神似有似无地向前注视着。在她旁边,是两个稍稍年轻的老者,都是五绺须然,看样是老太的兄弟或子嗣。两名老者旁边分别有另外两名老太,如无意外,应该是他们的配偶。
“咳,吓了我一大跳”,我便看着那些画像边自言自语着。
“知焉哥,好了……”,我回头一看,梦蓉已经将刚才拽下来的红毛垫子铺在地上。我粗略打量这垫子的长短,按我的体形,一个人跪拜足矣,但两人是绝对放不开的。想到这儿,我便问道:“梦蓉,这垫子的尺寸是不是太小了?”
“呵呵呵,不小,不小,难道这宽大的垫子还容不下你么?”
“但…… 拜堂成亲不是要咱俩一起下跪么?”
“对,但我不能和你一起”
“哦?”
“我要在这上面!”,话音刚落,梦蓉抬起脚尖儿,向后纵身一纵,便落到身后的一杆木架子上。木架上有三道楞,每一道都刮住她的霓裳使她不能落地,双脚在半空悬着 —— 她竟然活生生将自己吊了起来。
“开始吧,知焉哥”,可能是由于霓裳勒住了喉咙,梦蓉的声音竟然变得异常粗糙,语速放慢并且话音都听不清了,我转头一看,啊!梦蓉那张惨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竟是向上翻的!!!
“啊!”,我惊呼一声,吓得下意识纵到一边,问道:“梦蓉你干什么?”
“这才是阴婚啊,你学了那么多风水,难道不知道么?呵呵呵……”,闻听此言,我冒了一身冷汗。她的这句‘呵呵呵’把我听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怎么?知焉哥?反悔了?你不是说喜欢我么?难道这么一会儿你就忘了?”
“不…… 不是,你现在的样子……太可怕”
“还有更可怕的呢”,她说完眼睛往下一翻,白眼没了,但袒露在外的却是像毒蛇一样细瞳。
“你 …… 你 ……”,我吓得噗通一声坐在地上,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拜堂!!!”,梦蓉呲牙,语气已近乎命令。
“你…… 你不是梦蓉 ……”,我忙将背囊里的捉鬼黄符掏了出来,做了一副战斗的姿态。
“呼……”,祠堂的外面忽然卷起一阵阴风,将墙上的老人像吹得呼呼山响。‘梦蓉’的双脚仍然离着地面,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在此时,门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