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知府提起过世的祖父和父亲,杨宗之缓缓摇头,眼圈微红:“如今朝廷将有大事,正是为先祖平反的良机,朝中大臣和正直之士也有意借此以正纲目。虽然此事风险极大,可我杨宗之个人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他林知府还是一脸的苦相:“玉立啊玉立,你我是一见如故,不忍看你行险。你没做过官,不知道天子禀性,其他事还好,只这件,断断使不得。”
杨宗之突然面色一振,正色道:“林大人,你我虽然都不是进士出身,可也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我想问你一句,可知道国本二字。陛下在位三十九年,虽春秋鼎盛,可储君一位空悬,不是国家之福。杨宗之拟著一书,议论此事。国家事大,国本需张,个人安危算得了什么?”
吴节先还听得糊涂,这个时候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段时间已经将嘉靖年间的历史看得烂熟,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府尊、玉立先生所议论的可是二龙不相见,可是景王之事?”
说到这里,吴节抽了一口冷气,帝王家事,动辄千万人头落地,又岂是普通人所能关心的?
所谓二龙不相见,说的是嘉靖年初的旧事。嘉靖醉心修道,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子嗣不多,总共也不过四个儿子。同清朝皇帝康熙的几十个儿子,上百个孙子比起来,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可奇怪的是,后人一提起嘉靖,总说他荒淫好色,而康熙却是一代明君,这事倒有些奇了。
古人就算是普通百姓,生七八个孩子也属常事。
按说四个儿子也没什么,可古人的寿命都短,死亡率也高。当年,嘉靖长子被立为太子没两年之后就病故了。又立次子为储君,可说来也怪,当太子没几天,又病死了。
于是,宫中的方士们就弄出一个什么“二龙不相见”的谣言出来,说皇帝是真龙,太子是潜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反正,两人就是不能见面。
所以,嘉靖皇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再不同皇子们见面,也不立储君。
储君之位不定,而嘉靖皇帝年事已高,对国家来说,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也让很多人心存异念,这其中,以皇四子景王最为热心。
“二龙不相见”、“景王之事”,能够从杨宗之一句话中推断出这个结论,这个吴节还真是个人物。
杨宗之和林知府同时转过头去,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年。
第五十六章暗潮
杨宗之笑问吴节:“士贞,你如何知道此事?”
吴节自然不会说自己这段时间熟读《明史》,只回答说自己以前在南京时经常读父亲手中的邸报,对朝政之事略有知悉。
林知府点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更是满意:“邸报这种东西,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吴节你能见微知著,真是才思敏捷啊。”
他又叹息一声,面色有些羞愧地对杨宗之道:“宗之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因为不是进士出身,平日里颇有些自惭形秽,只兢兢业业地做好手中之事,对朝政却不怎么关心。如今听兄一言,真是惭愧,想我也是读了一辈子圣人之言的士子。国本一事关系到天下苍生,又岂能回避?宗之,你要我做什么,尽管道来,敢不从命。”
杨宗之却没有先前那般豪迈放达之态,反一脸正色,道:“嘉靖初年,朝中争国本,为继嗣还是继统一事大兴风浪,此事孰是孰非,天下人心中自有定论。为人臣者,不言君之过;为子女者不言父母之过。可就是因为国本不张,三十九年来,朝政究竟是什么样子,府尊你也是看到了的。”
“自议大礼以来,无数小人得窃高位,朝政尽握于奸佞之手。党争不断,国力空耗。而君父却放之任之,如今严嵩这样的庸人也得大用。”
“究其根本,不就是因为当年旧事致使正人君子不张,人心混乱。”
“事隔多年,国本一事又是一本糊涂帐,自然有人别有心思。”
“储君之位不定,又将是一起大乱。陆公不就是因为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子一事,这才逢君之怒,这才一病不起的吗?杨宗之非为先祖先父的名节,而是为天下苍生。”
吴节闻言心中一震,陆炳这人他在历史书上也有了解,最是滑头。像这种立太子,惹恼皇帝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可他就这么干了。
其实,此事情也可以理解。
在真实的历史上陆炳今年就会死去。估计是这家伙知道自己身体不成了,想卖好未来的隆庆皇帝,这才行此险着,为子孙谋富贵。
反正他已经要死了,也怕不了那么多。
说起来,这个陆炳还真是聪明啊。
“说得好!”林知府一拍桌子:“玉立既然将话都说得透了,本府敢不为人之先。你那书尽快写完,我当将此书遍寄朝中同僚,为裕王的太子位造势。就算是这个知府官位不要了,甚至身陷囹圄,也顾不得了。”
“多谢林大人。”杨宗之站起身来,对林知府长长一揖。
又对吴节道:“士贞高才,我本打算让你进我书院读书的。可以你之才不逊于我。某也不会厚着脸皮让你做我的门生,咱们平辈论交。我拟著一说,将毕身所学记述于上。听人说士贞你家道中落,不妨来提某校对书稿,增删润色。”
林知府一把扶起杨宗之,笑着对吴节说:“好提议,好提议。”
吴节听得惊心动魄,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想得也简单,不外是依靠先知先觉考个进士,然后做官,混得富贵荣华。却不想牵扯进具体的朝廷政争之中,可眼前林知府和杨宗之却想在这事上弄出风雨,他置身其中,只怕是祸不是福。
可杨宗之和林知府如此身份,说出来的话,又岂容他拒绝。
嘉靖皇帝年事已高,马上就是嘉靖四十年了。按照真实历史上的记载,皇帝还有三年多不到四年的寿命。按说,如果帮杨宗之一起写这本书,为未来的隆庆皇帝,如今的裕王继太子位制造舆论乃是一件小投资大回报的风投,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
可别忘了,嘉靖还没死,以他的性格,对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容忍,要捏死一个小小的童生,跟捏蚂蚁一样简单。
实际上,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文官上书要皇帝早立裕王为太子。
可这却犯了嘉靖的大忌:老子还没死,你们就想为朕安排后事,是何居心?二龙不相见,你们立太子,辅隐龙,是不是想朕这个真龙山陵崩,究竟是何居心?
于是,这些奏折皇帝自然是一概不许,还大发雷霆,将上书官员一一发付有司问罪。
可天子之怒不但没有吓退文官们,反让他们跟来劲,一天一表,一月一折,弄得嘉靖皇帝很不痛快。
直到景王一事出来,文官们这才转移了目标,将火力对准了景王府。
事情是这样,因为不立太子,作为皇四子的景王自然动起了心思,想要有所动作。
按照明朝的藩王制度,亲王们成年之后,都必须到出京就藩,无诏不得回京城。
景王自然也必须离开京城。
可裕王因为是内定的储君,虽然没有名号,却一直留在京城里。有这么一个先例在,景王索性耍起了赖,死活也不肯去地方。怕的就是离开了中枢核心之地,将来朝廷若有大变,等消息传到地方,黄花菜都凉了。
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得嘉靖皇帝默许。
这可是惹恼了整个文官集团。
文官们本就因为太子位一事被弄得着急上火,如今又钻出景王这码子事来,顿时闹翻了天,纷纷上书要求景王尽快离开京师,越快越好。
你景王好死赖活地留在京城里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觊觎储君之位?
朝廷自有礼制:立嗣不立长,无嗣则立长不立贤。
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天下人者,咱们读书人也!
天子千秋之后,谁来继续大宝,自有规矩,自然有我等正人君子来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亲王来动心思了?
于是,文官们火力全开,将怒火对准景王,见天奏请景王必须立即出京。
可惜文官们同嘉靖皇帝斗了几十年,还是没有摸清楚他的脾性。这是一个性格坚强,又有强烈逆反心理的君主。
“朕贵为天子,凡事自可乾纲独断,你们让朕做的事情,朕偏偏要反着来。”
第五十七章明天府试
从后人的历史记载之中来看,嘉靖皇帝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荒淫的君主。在位期间也好象没做出任何值得一提的政治成就。
在位四十四年,整日都躲在皇宫里炼丹修道,无心过问朝政。更荒唐的是,为了炼丹,还四下收集处女的经血,弄得天怒人怨,甚至发生皇宫里的宫女不堪忍受这种非人折磨,群起而攻之,试图用衣带将这个变态皇帝勒死的咄咄奇事。
当处,吴节也觉得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可后来上了大学,阅读了相关的历史文献,这才骇然发现,嘉靖皇帝不但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
政治家不问私德,以个人品性来评论一个历史人物,不但不合适,也不唯物,很多事情需要辨证地看。
嘉靖登基时,朝中文官势力庞大,君权不彰,大礼议一事落到任何一个皇帝身上,早就被官僚们弄崩溃了。可嘉靖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利用此事板倒了一批朝廷大员,将权利牢牢地抓在手上。
在位三十年来,虽然整日修炼,可朝廷政务依旧井井有条,并未陷入混乱。从这一点来看,此人不但不昏庸,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也就是从嘉靖开始,君权进一步牢固,政令通达,这才有万历年间的繁荣局面,和资本主义萌芽的蓬勃发展。
有明一朝的政治说起来甚为奇怪,一但君权巩固,国力就会上升。反之,到崇祯年时,君权削弱,国家被一群士大夫掌握,缺乏制衡,明朝就灭亡了。
原因说起来很简单,明朝的士大夫和官僚集团的能力实在太大,若没有一个能够与之平衡的力量,问题就严重了。
正因为平衡士大夫需要有圆熟的政治手腕,所以,嘉靖皇帝的能力在明朝的历任皇帝中至少能够排在第三,仅次于太祖和成祖之后。
这么一个强力君王,又天生偏激,你文官们说要让景王离开京城。没错,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就算要让景王就藩,也该由朕来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说三道四了。
于是,嘉靖皇帝索性对大臣们的奏折来个置之不理,正被闹得烦了,派锦衣卫。
如此再三,几年下来,已经又不少大臣被罢官夺职。
可文官们并不畏惧,依旧前赴后继地拿立储和让景王滚蛋一事说事。
此事因为关系到国本,关系到未来朝政的稳定,一场风波正在酝酿。
杨宗之之所以要写书,并刊载发行于世,为裕王的太子位造势,不过是想借题发挥,将嘉靖初年代大礼议一案从新翻出来,看能不能借这个机会为杨廷和、杨慎翻案。
就算现在无法为他们平反,一旦裕王将来登基,念及杨宗之的功劳,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至于林知府的心思,吴节也看得明白。正如他先前所说,陆炳就因为替裕王说话,受到皇帝训斥。既然陆炳一系有烧裕王这口冷灶的想法,林知府自然要站出来看能不能博一个从龙之臣。
可惜,他们还是没将嘉靖皇帝的心思摸透。
以嘉靖的性子,在立储一事上会放任民间舆论泛滥吗?
此事只怕未必如杨宗之他们想得那么美好。
如今,杨宗之极力邀请吴节帮忙编纂新书。当着知府的面,吴节又不好推脱。
而这件事杨宗之是铁了心要去做,事关孝道和大义,根本就说服不了他们。
只得无奈道:“府尊,宗之先生,晚生才疏学浅,只怕难当此大任。况且,府试之后又是章试,接着又是秋闱……”
林知府先还有些不愉,听吴节说到考试一事,这才释然,点头道:“吴节你的前程要紧,玉立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宗之也是一笑,微微颔首:“倒有些遗憾了。”
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也让吴节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杨宗之又同吴节下了一盘棋。
因为刚才的话已经说得很深,众人的心思也没在棋盘上面。
一局终了,杨宗之和林知府这才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林知府让吴节第二日去成都府衙门礼房把名字报上,又勉励了他几句,说还有三天就该进考场了,要好生准备。
等二人离去,蛾子才从里屋钻出来,抽了一口冷气:“公子,来得可是杨宗之先生和知府大人?”
“正是。”
“公子好厉害,连杨先生和林知府都亲自来访。”蛾子满面都是欢喜。
吴节微微有些得意:“锥子放在口袋里,自要脱颖而出。”
蛾子笑起来:“既然连杨先生都如此看重公子,那么吴唐两家的婚事应该没问题了。”
吴节:“能不能别提这事,我要准备考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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