瓣瓣桃花盛开在枝头,芬芳扑鼻,树下有一条浅浅的小渠,经过这个院子,引来的是地下泉眼的清澈水源。
这周家大院选址极妙,藏风聚水,格局不大不小,内敛一股勃勃生机,算得上一处不错的善地。
周桂穿着青色儒袍,在树下,见那泉水自小小的渠中流淌而过,蜿蜒曲折,不时有些粉红的花瓣被微风吹起,飘在水面,任由泉水带着向前飘飘荡荡。
他不言不语,只是看着,身边、地上,铺着一层花瓣,十几株两人高的桃树洒下的花瓣,铺的院子里到处都是。
他静默着也有一会儿了,肩膀上,头上,都有些许花瓣,只是他浑然不觉。
良久,他才叹息出声。
宁氏早就注意到自家夫君的异样,知道他多半又想到了什么,上前将一件披风披在夫君身上。
“还在想龙女的事?怎么,这是后悔了?”
宁氏打趣着自家夫君。
周桂摇摇头。
“哪里能够?我是在想十年前的那股雨夜。”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脸上还有些惘然。
“那一夜啊,我也忘不了!好大的雨,水深三尺,淹到脚脖子了!几十年都没那么大的雨!你就穿着一身单衣,倒在家门口,身上、衣服上全是血,脸上白得跟面粉似的,都没有个人形了······”
“当时我可也是吓坏了,昏了头,竟然把你拖进女儿家的闺房······”
宁氏轻轻依偎在夫君怀中,怀想着久远的记忆。
“那时你抱着个破水壶,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黑漆漆的,就是死活不肯松手,怎么扳都扳不动。”
“那可不是水壶,是道人收妖的法器,我拼了性命,从龙宫带出的唯一一件物事,怎么能松手?”
“是啊,你抢了个龙女回来,可这有什么用呢?还说什么风水镇器,能辟邪安宅、福源广进,这可都十年了,妾身可是没见着。”
“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啊······”
周桂感叹着,双手握着妻子的手,深情地凝视着。
宁氏躲躲闪闪地,觉得自己夫君此刻的目光,着实有些惊人。
“怎么了?”
“芙儿,往年你问我这事,我都避而不谈,现在也该告诉你内情了。”
宁氏好奇地问。
“你不是不肯说吗?真要是不方便,那不说也罢。”
“不,现在说正好。”
周桂注意了四下动静,周围没什么能遮挡的,下人们也不敢来打扰主家夫妻亲近,早就远远地被宁氏打发了。
他手上一用力,宁氏惊叫一声,被揽在怀里。
周桂在妻子的耳边低声说。
“当年,我从龙宫带回的,是清河龙王的外孙女——永涧郡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听在宁氏耳中却如闻雷震。
“这样的事,你怎敢?这可真是——”
宁氏又惊又怒,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在公然对抗天庭、朝廷和神道三方,在鸡蛋上跳舞,无异于火中取栗。
“不急,不急······”
周桂就这么笑看自家妻子装牙舞爪,乐得看笑话。
等她气累了,才开口解释道。
“龙宫是犯事了不假,可那不过是清河龙王一个,不见得非要株连子孙······不然龙族也不答应。”
“事后我暗地里打听那清河龙王,倒是零零碎碎猜出了几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今已经继承大宝,名器渐渐稳固,权威深入人心。这时候,风波早就过去,谁会翻旧账?也得看龙族的意思!”
“那清河龙王,本体倒是一条银龙,是南海的那位龙王的庶子,不受喜爱,早早被打发出来,到清河担任神职,谁知不知深浅,触犯了禁忌,落得个生死不明。至于禁忌是什么,我是无从知晓,当然也不重要。”
“你看,十年前我冒着风险,带回龙王孙女,固然当初是大错,可到现在就未必了。朝廷法度,不曾有这条,法无禁止即不究,何况当初在场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谁会在意曾经落魄的小秀才?纵然有,现在我也不是当初薄有名声的寒门学子了······哈,我可是‘名士’!”
说道名士二字,到底意难平,不自觉就手上用了点力,宁氏察觉了这点,反握住丈夫的双手。
“当然,天庭的旨意是真的,可那不过是削职的天旨,哪里管得一个小小龙孙的死活,看似可怕,其实反而这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至于你说的神道方面,我觉得不需要在意。清河全长四百里,流经数个州郡,水产丰富,是难得的好地方,这个神职自然被人惦记着。谁会在意区区一个流落在外的龙孙?”
周桂款款而谈,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士子风流、书生意气。
“永涧郡主······”
周桂的语调有些讽刺尖锐。
“清河龙王在时,她便是郡主,龙王不在,谁会承认她的神职?”
“须知,永涧虽不大,也有十里,沿岸十几个村庄,信众何止上万,这份基业可也不算小了。这些年永涧的水神之位恐怕早被占了去,哪里还肯让她?”
周桂说了这些,还是没说用意,到底为什么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带回这龙孙。
“现在,你猜到了?”
他地下头,吻了吻妻子光洁的额头。
宁氏微笑着,开口。
“想来是和着园中活水有关,莫不真的是风水镇物,是不是有些不妥?”
“我当初和人定下的约定,可不仅仅是区区一口泉眼!”
“我要的,是百二十年大运!要的,是三代公卿!列为郡望!”
“我冒着风险,九死一生,潜逃几十里,就是为了这个!”
“真龙血脉,能兴风雨,能改风水,这龙女继承天赋,自然能为我家改易地下水道,塑造龙脉,大增气数。这是风水之上,点化龙穴之术!”
“虽说这种后天改变的风水格局有限,龙脉根基孱弱、后劲无力,但也能庇护我家百二十年,三代青紫,大运加身无往不利!周家必能借此一飞冲天,三代过后必定列为郡望、根基深藏,成为真正的世家!”
“这,才是我,敢搏命的缘故!不然非亲非故,谁能那么拼?”
空中一声雷震,霹雳闪现,随后,淅淅沥沥的雨点,就打了下来,将园中的两人淋湿。
第七章脱身
晚饭时,周迅是在自己书房用的饭菜,下人们也见怪不怪,自顾自送来了三菜一汤。
糖醋里脊、水煮鱼、豆腐烧莴苣、盐渍笋。
饭,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鱼汤是真的熬得火候足了,浓浓的鲜味,飘着葱汁的香味,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这鲫鱼汤味道好,老丁头不愧是酒店里的掌勺,这鱼汤也比别人做得好。”
周迅先端着鱼汤喝了几口,大赞一声,只觉得满口香味。
接着大口大口地吃饭,三下两下,就吃光了所有东西,留下舔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汤碗。
身为诗书传家的人家,行卧动作都有一套常年摸索出来的规矩,比如在这吃饭,周桂就曾经告诫过,必须粒米不剩、不可浪费。
点点滴滴的细节之处,蕴含着前人的智慧与教导,是一个家族真正的底蕴所在,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周迅年幼,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也自幼在周桂的威逼利诱之下养成了不浪费粮食的好习惯。
吃晚饭,距离入睡也有些空暇,这个时候周迅是自由的。
于是他悄悄地溜出去,避开人多的地方,一路走走停停,还是绕到了宗祠那边儿。
瞧着四下无人,周迅故技重施,还是借了宗祠的一根蜡烛,换掉灯笼里原本燃尽的烛头,抓着软梯就下井。
这次他动作利索了许多,到了井底,寻到掉落的火折子,揣进兜里,回身就走。
这时候,他听见一个怯弱的童声,轻轻地,虚弱地,在井底回响着。
“好渴啊······能给口水喝吗?”
周迅感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顿时僵立在原地。
傍晚将近入夜时分,黑漆漆的枯井里,突然冒出来另一个声音,使得他毛骨悚然!几乎就要放声大喊!
“不能怕,不能怕,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所谓身正不怕鬼敲门,平生从来无阴私!我行得正做得直,相貌堂堂好男儿,不惧区区鬼魅!”
一边在心里头给自己打气,一边缓缓地转过身,而不是直接回头,周迅听说过人身三把火的说法,这猛地一回头,会暂时打灭其中肩膀上两把火,容易被鬼魅幻术迷惑,所以遇到这类异状,万万不可轻易回头。
这一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条鱼,在沙土上腾跃起来,一股淡淡的水汽拖着它,飘在空中,和周迅对视着。
银色的鱼身泛着轻微的荧光,比灯笼的光稍微弱上一点。
那鱼拖着细长的铁链子,口中一张一合,就在对着他说话。
“有水吗?”
周迅还是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鱼,好奇地用手指去点它的头,却被银鱼一个漂亮的转身,给避了开去。
“我叫周迅,你是谁?是我爹从龙宫带回来的吗?”
那银色的小鱼失望地耷拉着尾巴,也不多话,躲到井那一边去了。很明白无误地表示着,没有水,不开心!不想说话,不想理你!
那样的感觉,居然很轻易地就在它一举一动之间表达了出来。
这鱼,成精了!就像是人一样!
周迅恍惚间似乎见到一个三四岁女童的模样。
“还真有小姐脾气!等着,我去给你带点水!”
那小小的银鱼趴在沙土上,一动不动,但周迅就是知道它听到了。
周迅笑了笑,也不动怒,就当哄邻家丫头了,总觉得这条小鱼就像是个小丫头。
摇了摇头,周迅爬上了井。
宗祠那边就有水缸备用,每天都会有人负责打水过来注满,这都是随时备着防火用的,这样的水缸还有好几处。
周迅轻易地就找了个陶罐,装的满满的,小心翼翼护着,下到井底。
接着他就见到一丝银光闪过,陶罐已经脱手飞出。
“好快!”
陶罐在空中飞,那条小鱼绕着陶罐飞了几圈,里面的水就自行涌出,裹着小鱼,就像是多了一层外衣一般。
随后,它漂亮的一个甩尾,抽打在陶罐上,周迅手上一沉,就接住了陶罐。
周迅毫不在意地把陶罐一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小鱼得了这么一点水后,就精神起来,将水玩出了各种花样,变出各种水族的样子,绕着它跳舞;一会儿又演示出种种亭台楼阁、人物画影,栩栩如生······
最后,似乎是玩累了,它张开小口,将这些水都吸了进去,小巧的身体竟然喝下了整个陶罐的水······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这点。
“当啷”两声,铁链断开,落在沙土上,挣脱了束缚的银色小鱼,就地一转,化成人形,正是如同三四岁的女童,穿着身小小的紫色宫装,头上扎着双丫髻,双手上缠着玉镯,周身上下带着点点水汽。
周迅目瞪口呆,复又见到那断开的铁链,他欲哭无泪。
见到女童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大着胆子问。
“为什么你会被绑在这里?”
“是周叔叔做的!”
奶声奶气的小女童,咬字还有些不怎么伶俐,扑闪着大眼睛。
“你是周叔叔的儿子,我知道的。”
“叔叔在那一夜将我带离火海,祖母、叔叔婶婶们,都葬身天火之下,祖父也被抓了,我也被道人收走。
是周叔叔冒着风险救了我,所以他要我为周家改风水,我就答应了······
虽然他锁着我,可我也不怨他。”
周旭完全不知道自家老爹竟然真的偷来了一个龙女,还藏在家里十年。
“我只是想偷偷回去看一眼······经年没有回去了,好想家啊。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好······可是,我没有家了。”
说到伤心处,龙女就哭了出来,泪珠打落在沙地上,圆滚滚的,化作一颗颗圆圆的珍珠。
“这珍珠——怎么这么眼熟?”
顾不上别的,周迅捡起一颗黑珍珠仔细瞧。
见到周迅对珍珠感兴趣,小龙女也不哭了,就好奇地问。
“你和周叔叔一样,喜欢人家的眼泪吗?”
周迅猛地想到了许多事情,尴尬地笑了笑。
“那个,没什么,你以后不要随便哭给人看,这样不好!”
怕小龙女再问下去,周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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