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下了学常偷偷地跑到娘的坟头,拔坟头前的皂角刺,拔完了坐在坟前看夕阳。娘的印象在他的脑子里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临终前绝望地拉着水生的手,嘴上断续地念叨着:儿啊!娘走了你怎么办?母亲是在油菜扬花的三月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院子里泡桐花的闷香盖过了屋子里草药的味道。水生不记得自己那时哭过没有,只记得披着白布孝帕象木偶一样跪在母亲灵前烧了头半夜的纸。后半夜睡着了,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乌梅家的床上,乌梅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侧头看着他,水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孔里嗅到被窝里的羊||乳香。后来被乌梅娘拉到灵堂系上孝帕,他捧着母亲的遗像在前面走,像框里母亲慈祥地看着他,当黑漆棺木被最后一撮土盖上时,水生猛地挣脱乌梅娘的手,跳到棺木上使劲地用手刨,拼命地刨,后来,水生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四章
阴历七月一到,镇上家家户户都要过“七月半”。乌衣巷上街的刘瞎子也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七月半”又称“鬼节”。鬼过年的日子,凡是有先人去世的人家都要买草纸封包。就像阳间过年给小孩的压岁钱一样。每一年到这时候要给先人们以及阎王判官小鬼们孝敬孝敬,这样去了的先人在地府阴曹里才衣食无忧,邻里和睦。从初一开始,天一擦黑,巷口、院门口都有人家“烧包”。
刘瞎子除了算命打卦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写包了。封好的包要送达阴界,得有明确的地址和称谓。那种书写的格式在乌衣巷里只有瞎子才会。一般上午主人家封好包,就去请他,刘瞎子进了屋,坐中堂下先泯几口茶,主人这时已备好了笔墨和先人名单。瞎子开笔前要先焚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包的格式统一,水生看他写过几次,几乎能背下来。正面左边起头是:“今逢中原大会之期”,中间像碑文,“故先考某某老大人收”或”故先妣某某老孺人收”。右边写着”关津无阻”下面是孝男孝女的落款。包的背面就两字”封讫”。瞎子写包不收钱,但中午这顿封包酒是要喝的,据说这是他爹老刘瞎子传下来的规矩。
水生家以前从不过“七月半”。为这事,水生娘常抱怨水生爹是个犟牛。这时候船工一瞪眼,骂水生娘婆娘家懂个屁,老子不信神不信鬼咋的。用那瞎钱还不如割几斤肉,打几斤酒。水生娘再不说话。反正水生家的先人老子从没收到过水生爹供奉的香火。但自从水生娘去世,刘瞎子对水生爹说你这屋子里阴气太重,该烧烧包。水生爹还是不信,直到了七月十五,水生爹喝了一中午的闷酒,临躺下才红着眼对水生说了一句:晚上给你娘烧叠纸,昨黑里我梦到你娘。
十五的月亮白得有些抢眼,从天井里落下来显得整个院子里阴森森的。水生给她娘的包什么也没写,乌梅蹲在他旁边,一片片撕着散纸,草纸一入火堆就化作黑灰,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得能听到北房跟脚下茉莉花开的声音。月色里分不清是花香还是纸香。
水生那一年十六岁。
那年“七月半”一过,老天爷连续下了两天暴雨,瓢泼一般,一刻没停。码头外的河面像冲足了气的轮胎眼睁睁地涨。上游冲下来的房屋木板和牲口在沙湾回水里漂浮,巷子里胆大的男人到回水处捞水柴禾,捡死鸡鸭吃。镇上停了电,革委会也停止了游街和批斗。暴雨下得下街的居民心慌慌的,晚上不敢睡,家里的男人披着蓑衣不时地到河边看水位,女人和小孩抱着几件简单的衣服随时准备往山上走,那个惶恐。
镇里的武斗闹得正厉害,前几天”红云派”和”一一二七”两派交了一次火。清一色的七0二步枪。双方各死了两个。河两边各搭台开追悼会;喇叭里高喊要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毛主席。会场里乌烟瘴气;除了死者的婆娘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欲绝之外。其他人都在喊口号;试图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
学堂里早停了学;红小兵们都忙着贴大字报;刷标语。中学里那个长得最漂亮的教英语的女老师被一群小将们拉到巷子里游街;二毛也在里面跟着哄。老师一套花裙子被撕得露出了酥胸和内裤。小将们扯着老师粉红色的胸罩说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尾巴;得割掉。身上被无数双手一阵乱摸。女老师忍受不住羞辱和折磨;当晚投了河;在发洪水的六月里;尸体都没捞到。乌衣巷的女人们议论最多的是那幅粉红色的胸罩和雪白的奶子;说咋就那么白呢!议论完了又感叹: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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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每天要过河去;在镇上的怀德堂谢老中医那里为父亲抓一幅水药。水生爹的咳嗽一日比一日严重;水生每天倒痰盂见血丝越来越多;紫黑色的脸一天天消瘦。没了书读的水生和乌梅每天只好闷在屋子里。船运社也停了航;天天开批斗会。乌梅爹天天晚上过来;坐到水生爹的床前;闷着头抽经济烟;八分钱一包。潮湿的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水生爹一阵阵咳。乌梅爹才发现自己抽错了地方;说:我还是出去抽。水生爹赶紧拉住他的手;说兄弟没事;你尽管抽;我爱闻那味。乌梅坐在院坝的边沿上,沉默地看水生熬药,屋里两个老伙计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兄弟呀!我这病拖了几年,是好不起来了。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啊!眼下这世道越来越混乱了,何时是个头啊!我最不放心的还是我那小子啊……兄弟呀,你别这么说,安心养你的病。前天我去社里找了社长,答应每月给你十块生活费,至于水生,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等几天我再找找社里,看能不能让他接你的班。还有啊,我看我那丫头和水生挺配,从小又一起长大的,等过两年就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咱哥俩还等着抱孙子呢。水生爹艰难地坐起来:兄弟呀,我要给你磕头啊!咱家欠你的情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作主吧!千万别再委屈了闺女呀!乌梅爹赶紧扶水生爹躺下,说老哥你别说了,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收回过?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养病。
他们的话让屋外的乌梅粉脸绯红,侧头看了水生一眼,迅速跑回东边屋子里关了门,靠在门上,乌梅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心如鹿撞,粉脸潮红。朝夕相处的水生哥难道会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吗?水生哥会愿意吗?乌梅娘从里屋出来看她发呆,说:丫头发什么呆呀!来把这鱼汤给你水生叔端一碗去。
七月里那场洪水过去,下街的彭老头被冲走了,老头本来是躲过洪水了的,因牵挂着家里那张二百块钱的存折,又折回去,刚拿出门,一个浪就连屋带人卷进了水里。另一个是说书的老冯头,半夜喝醉了酒,连人带竹棚被洗刷得无影无踪。那几天巷子里像经历了一场瘟病,人人见面都没点生气和热情。
刘瞎子不能算命了,扫“四旧”之后,就被打发到街上扫地和清阴沟。瞎子很坦然,天麻麻亮就开始从上街扫到下街,青石板的一条巷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瞎子拉得一手好二胡。黄昏时那悠扬的声音传得很远,乌衣巷的老少经常就陶醉在那声音里。
第五章
水生顶替了父亲的位置,进了船运社。那是父亲病倒的第三年秋天。至此水生家第三代开始吃上了水上饭。爷爷大字不识,跑了一辈子船,他爹本来是要读高中上大学的,被爷爷的一句话就拴在了船头。水生从没想过要当船工,在乌衣巷的这批半大小子里,水生的功课是最好的,几乎能背诵初中课本上所有的文言文和诗词。这一点让乌梅和春梅羡慕得咋舌,
在院子里的大人们眼里,水生起码能考个中专或师范。到目前为止,除了光绪年间出了个乌道员,乌衣巷还没出过一个秀才。据老刘瞎子讲,这乌衣巷的风水在乌府,宝珠山是块罗汉地形,乌府那房子占了罗汉的肚脐。得尽了风流,压住了死||穴。所以这巷子里再出不了人。
这话不管可不可信,反正水生到头来也没摆脱他爹的宿命。
船工苦,但薪水不低。所以当乌梅爹来通知水生进社时,水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上船头天晚上,乌梅娘炖了只猪蹄,那是一个月的肉票买来的,晚上两个老船工喝了两斤烧刀子,水生让他爹少喝点,他老子喘着粗气笑:你老子今儿高兴,少管。说完又让水生到边上,指着乌梅爹说:你娃一辈子都给我记着,乌梅他爹是你叔,也是你亲老子。等俩老伙计喝完了,乌梅娘拿出一套蓝卡叽的工作服让水生试。边比划边说娃要挣钱了,该穿身像样的衣服。那一刻,水生又想起他娘,心里堵得慌。
那晚上水生和乌梅手拉手走到了乌衣码头,坐在青石台阶上看水,看月牙儿。谁也不说话。自从上次乌梅偷听了两个老伙计的谈话,见了水生总有些别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水生扭过身,把乌梅搂到怀里。水生问:冷吗?乌梅摇摇头,身子有些颤抖。水生俯下头,就着朦胧的月色凝视着乌梅光滑柔美的脸,美丽的睫毛在皎洁的月光下很美。水生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嘴唇笨拙地伸向乌梅的额头。当两片湿热的嘴唇紧贴在一起时,水生感到全身燥热。手在乌梅的背上不停地摸索,好不容易才滑到那温热的||乳根,乌梅像受到了刺激,全身一抖。手死死的搂紧水生的脖子……月牙儿没入了云层,除了水声,什么都隐没了。乌梅依偎在水生怀里,脸上还残留着少女的红潮。水生不说话,望着荡悠悠的河水出神,夜,更加的迷惘。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水生上船的时候,天麻麻亮。七八月间的乌衣码头船都忙,穿梭般的进出,是运煤的旺季。船工们黑里回巷和婆娘忙一夜,天亮就得走。谗的是清晨被窝里焦渴的婆娘。水生出门前吃了乌梅娘做的一碗荷包蛋。女人眼泪婆娑地站在码头看水生和自己的男人解绳下水。“她爹,看好娃。”女人一遍遍的对着男人叮嘱。水生爹拄着拐杖来送他,水生抬头望了望,朦胧中父亲佝偻的身躯好象随时都会倒下。
上游走要过十八道滩,水深滩急。石板滩最险,暗礁密布,滩长水急。两岸悬崖,两条纤绳不松劲也要一袋烟的工夫才能上滩。峭壁上连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只好下齐腰深的水推。水生头回跑船,新鲜,每到滩脚下就扎裤腿先下水,掌舵的王麻子叼着旱烟不住地点头:娃子像他爹,实在。
过了石板滩要歇脚。老船工们年年跑,利索地取下船中间的竹斗篷,粽垫被盖,铜鼎罐。三块石头支起罐,米和猪膘一锅煮,几袋烟的工夫就能闻到饭香了。吃水上饭的男人胃口都很大,洋瓷碗能整两大碗。老远都能听到那欢实的吞咽声音。船上总带着一瓦缸烧刀子,船工们边吃饭,边喝酒。一个粗土碗,轮流着转。船工们喝得豪气,嘴里咋咋地一次一大口。转到水生面前,水生不会喝,麻子就笑,说水生娃没长卵子,你爹当年一顿能整两大碗。水生只有笑,坐石滩上听水声,看峡谷两边的黛青。幽静柔美、青翠欲滴的山色让水生想着乌梅那头秀发。那时候水生的心里荡着一种甜蜜的回味。老船工们喝了酒早早的躺下,呼噜声扯得天响。
四十里河上去要三天两夜,装了煤,船工们爱去码头上买几砣霉豆渣,喝二两酒。船码头吊脚楼白寡妇的霉豆渣最有名。船工们常去,寡妇年轻轻就死了男人,守着这个店,两张桌子。船工们去了寡妇不用问就知道上豆渣和酒。霉豆渣闻着臭,嚼着老香。船工们边喝酒边吹晕壳子,眼睛盯着妇人看,妇人长得真白,白得似雪,能掐出水。丰满的两个奶子浪颠颠地在船工们眼前晃,晃得船工们忘了喝酒,涨得难受。妇人话不多,温柔地看着船工们笑,眼睛能勾了魂。船工们愈发的难受。在船上麻子经常开玩笑说和她睡一黑,宁愿一个月工钱不要。船工们一边笑一边说:狗日个麻子,你那婆娘还没把你弄醒活?水生还是个娃,别跟你学坏。水生看着那妇人,常想着乌梅娘,乌黑的秀发,圆润的身子。想着小时候在乌梅娘怀里紧贴着那对温热Ru房的香甜。夜晚在河滩上歇脚,水生经常半夜做梦,梦到乌梅娘在床上呻吟颤抖。压在上面的那个人像是乌梅爹,又像是自己。一醒来,水生发现自己下身精湿,满脑子的沮丧和羞愧。更令水生沮丧的是,那样的梦境经常出现。脸色憔悴、面带倦容的水生上了码头回了巷不敢看乌梅娘的脸,每当妇人摸他的额头说娃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累了时,水生象被针刺一下的敏感。
水生对河道上的日子越来越熟悉,在船上完全取代了他爹当年的地位。水里浪里的滚,易老二常酒后指着水生说:你娃子是咱乌衣码头的“浪里白条”。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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