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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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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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去吧,我会叫那个女孩子找贝克医生来的。”

  她一动不动,也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两天后,我就要给我的儿子下葬了,”她平静地告诉他,“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他和我一起走。他会被装在棺材里,去伦敦——这是不对的。”

  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忧伤:“我很抱歉,亲爱的。我非常抱歉——”

  他的表情开始放松,而她用盖过了他声音的音量说:“您连亲口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是不是?您躲在您的阁楼里,不愿意见我。”

  “对不起——”

  “我觉得您就是个自私的老头,真的,我觉得您该为我儿子的死负责——”

  “不要乱说,”他喃喃自语,可他只感觉到她的痛苦。

  “我怪您,也怪您养的那些怪物。如果不是因为您,他压根就不会到这儿来,不是吗?不会的,应该被蜜蜂蜇死的人是您,而不是我的儿子。这压根就不是他的工作,不是吗?他根本就不需要一个人来这儿——他压根就不该来这儿,不该一个人。”

  福尔摩斯打量着她冷峻的脸——那深陷的两颊、充血的眼睛。他寻思着该说点什么好,最后,他对她说:“他是自己想来这儿的,你也一定明白。如果我能预见到他会陷入危险,你以为我还会让他照料蜂房吗?你知道失去他,我有多么痛苦吗?我也为你感到痛苦,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一只蜜蜂绕着她的头飞舞,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她喷着怒火的双眼依然紧盯着福尔摩斯,完全没有去在意那小飞虫。“那您就把它们都杀了,”她说,“如果您还对我们有一丝一毫的关心,那就把它们统统都杀了。这是您应该做的。”

  “我不会那样做的,亲爱的。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包括对罗杰。”

  “那我现在就动手,您也不能阻止我。”

  “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的。”

  她一动不动。有几秒钟时间,福尔摩斯都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如果她把他推倒,那他也将对她的破坏无能为力:她比他年轻,而他已年老体弱。但如果他首先发动进攻,用拐杖去打她的下巴或脖子,她也许会倒地,而一旦她倒在地上,他就可以再次对她出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拐杖,两根拐杖都竖在蜂巢旁边。他又把目光转向她。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两人都没有挪动分毫。最后,她放弃了,摇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先生,我希望我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认识过您。您死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拜托你,”他恳求着她,同时伸手去拿拐杖,“你在这里不安全,回到小屋去吧。”

  可蒙露太太已经转过了身,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等她走到蜂场边缘时,手里的金属罐掉在地上,紧接着,火柴盒也掉了。然后,她穿过草坪,很快便离开了福尔摩斯的视线范围。福尔摩斯听到她的哭泣,那哭声越来越悲恸,可沿着小路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了。

  他走到蜂箱前,继续看着草坪的方向。高高的草丛在蒙露太太身后摇晃着,她打破了养蜂场的宁静,现在又扰乱了草坪的安详。他想大声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这个女人悲伤得不能自已,而他想到的却只有手头上的工作(检查蜂房,在养蜂场里找到一点点的平静)。你是对的,他想,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个真实的念头让他愁容满面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拐杖放在一旁,跌坐在地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内心的空虚感涌上来。他耳朵里听到了蜂房传来的低沉的嗡嗡声,此刻,这声音没有让他想起养蜂时孤独但自我满足的岁月,而是让他感觉到存在于这世上越来越深又无法否认的寂寥。

  空虚感将他彻底吞没,他完全有可能像蒙露太太那样大哭起来,可一只黄黑相间的陌生访客扇动着翅膀,停在了蜂巢旁边,吸引了福尔摩斯的注意力。他思考了很久,说出了它的名字:“黄胡蜂。”话音才落,它又飞走了,在他头顶来回盘旋,向罗杰的丧身之处飞去。他心不在焉地取来拐杖,疑惑不解地紧锁着眉头:那蜂针是什么样的?在男孩的衣服上、皮肤上有蜂针吗?

  他努力回想罗杰尸体的状况,却只能看到他的眼睛,无论怎么努力尝试,他都无法确定自己问题的答案。但无论如何,他应该警告过罗杰关于黄胡蜂的危险性,提到过它们可能对养蜂场造成威胁。他也一定说过,黄胡蜂是蜜蜂的天敌,能用下颚把它们一只一只咬碎(有些种类的黄胡蜂甚至每分钟能杀死四十只蜜蜂),将整窝蜜蜂全部消灭,再夺走幼蜂。当然,他也告诉过男孩蜜蜂蜂针和黄胡蜂蜂针之间的区别:蜜蜂的蜂针上有粗大的倒钩,在刺入人皮肤的同时,也会让蜜蜂的内脏随之被带出;黄胡蜂的蜂针上倒钩很细,蜂针几乎不会穿透皮肤,黄胡蜂可以将它拔出后再多次使用。

  福尔摩斯爬起来。他匆忙穿过养蜂场,高高的草丛扫到了他的双腿,然后,他又踏上了罗杰之前踩出来的一条小路,想要了解那孩子从养蜂场出来后的死亡之路到底是怎样的(不,他自己跟自己理论道,你这不是在逃避蜜蜂。你不是在逃避任何事,至少现在还不是)。罗杰踩出的小路在半途转了个急转弯,通向尸体被草丛掩盖的地方,终结于男孩倒地身亡处:一小片被草坪包围的石灰岩空地。这一次,福尔摩斯又看到了两条人踩出来的小路,从远处花园的走道延伸出来,绕开养蜂场,一条通往这片小空地,一条从小空地出去(一条是安德森和他的手下踩出来的,一条是福尔摩斯在发现尸体后踩出来的)。他犹豫着,是否要沿着已有的小路继续走到草坪,寻找他知道他可能会发现的东西。但是,当他回过头看着被踩平的草丛时,他注意到了指引那孩子走到空地的拐弯,便决定沿原路返回。

  他走到拐弯处,看着前方罗杰走过的小道:草丛被踩得很平整,说明男孩和他一样,是从养蜂场慢慢走来的。他又看了一眼空地:那里被踩平的野草却是断断续续的,说明男孩是从这里跑到那里去的。他又把目光投向拐弯处,路径是突然转折的。他想,你到这里来是走来的,从这里之后却是跑的。

  他继续往前,走到了男孩踩出的小路上,看着拐弯处旁边的草丛。几码之外,他看见深深的草丛中闪过一道银光。“那是什么?”他自言自语,再次寻找银光。不,他没有看错,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草坪中闪光。他走过去想看个仔细,便离开了男孩踩出的小路,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踏上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男孩应该是顺着这里,一步步走进了草坪最深处。福尔摩斯不耐烦起来,加快了步伐,踏过男孩仔细踩过的地方,却没有注意到,一只黄胡蜂停到了自己肩上,还有好几只在他帽子周围盘旋。他半弯着腰,又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奇怪闪光的来源。原来是他花园里的洒水壶,侧翻在地上,壶嘴还是湿的,正在滴水,三只口渴的黄胡蜂正接着喝水(黑黄相间的工蜂在喷嘴周围飞舞,想要喝到更多的水)。

  “我的孩子啊,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用拐杖戳了戳洒水壶,惊慌失措的黄胡蜂飞走了,“严重的失算——”

  他把面纱先放下,才继续往前走,对于在面纱周围盘旋不停的黄胡蜂,他倒没有十分担心。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接近它们的蜂巢了,他还知道,它们是无力自我保护的。毕竟,他已经全副武装,比男孩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来实施毁灭,他要完成罗杰之前想做但最终没能做完的事情。他仔细观察了地面,每迈一步都很小心。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教会那孩子很多很多,却显然忘了告诉他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把水灌进黄胡蜂的巢只会加速激怒它们,就像是火上浇油一样——福尔摩斯多么希望自己告诉过他这一点啊。

  “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洞口,就像一张张大的脏嘴,“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把拐杖插进洞口,又抽出来,再把它举到面纱前,仔细看着爬在上面的黄胡蜂(一共有七八只,被拐杖的搅动激怒了,正气愤地看着入侵者的模样)。他抖了抖拐杖,它们便飞走了。接着,他查看了洞里的情况,由于洒水壶里流出的水,洞口显得很泥泞。黑暗的洞穴里,一只又一只黄胡蜂争着往外爬,很多直接飞到了空中,有些落在他的面纱上,有些在洞口周围拥挤徘徊。他想,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的孩子,原来这就是你丧命的原因。

  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满心悲伤地走回养蜂场。很快,他就将给安德森打去电话,说出跟验尸官在验尸后得出的一模一样的结论,也就是当天下午警方向蒙露太太转述的话:男孩的皮肤和衣服上都没有凸出在外的蜂针,说明他是被黄胡蜂害死的,而非蜜蜂。除此之外,福尔摩斯还会说明,男孩是为了保护蜂巢牺牲的。毫无疑问,他首先在养蜂场里发现了黄胡蜂的踪迹,然后找到了它们的巢穴。他想通过水淹的方式将它们消灭,不料却激怒了它们,招来了一场全面进攻。

  福尔摩斯还有更多的话想跟安德森说,有更多的细节要与他分享(比如,男孩在被蜇以后,是沿着与养蜂场相反的方向逃跑的,也许是为了把黄胡蜂从蜂场引开)。可是,在给警官打电话之前,他必须先拿回被蒙露太太扔掉的汽油罐和火柴盒。他把一支拐杖留在养蜂场,抓起汽油罐,走回草坪,将所有的汽油倒进了黄胡蜂的洞穴,被淹没的黄胡蜂绝望地向外挣扎。这时,一根火柴完成了他的任务,火焰穿过草坪,嗖的一声引燃了洞口,那地上张开的黑色大嘴里瞬间腾起一团火焰(什么东西都没能从里面逃出来,除了一缕消散在平静草地上的黑烟),将困在里面的蜂后、蜂卵和成群的工蜂全部消灭。曾经庞大而复杂的帝国灰飞烟灭,就像年轻的罗杰一样。

  干得好,福尔摩斯穿过高高的草坪时,心里一直在想。“干得好!”他又大声说了出来。他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让他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壮伤感之情,为所有活着的生命,也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将永远在这完美宁静天空下流浪的一切。“干得好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可眼泪却在面纱后默默流了出来。

  18

  为什么会有眼泪?虽然他不曾号啕大哭,或悲伤到麻木的程度,可为什么躺在床上休息时,在书房踱步时,第二天早上以及第三天早上去养蜂场时,他都会发现自己双手抱头,触到胡须的指尖被泪水沾湿?在某个地方——他想象,应该是伦敦郊区的某处小公墓吧——蒙露太太和她的亲戚们正站在一起,穿着颜色暗淡的衣服,海面和陆地上乌云笼罩。她也在哭吗?还是在她孤身前往伦敦的路上,早已流光了所有的眼泪,当她回到城里,在家人的支持下、朋友的安慰下反而能够勉强支撑自己了?

  这都不重要,他对自己说,她在别的地方,而我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他曾经努力想要帮她。在她离开之前,他派安德森的女儿带着一个信封去了小屋两次,信封里的钱支付路费和葬礼的开支后还绰绰有余。但两次女孩都带着矜持而愉快的表情回来了,告诉他,她拒绝收下信封。

  “她不肯要,先生,也不肯和我说话。”

  “没关系,安。”

  “我要再去试一次吗?”

  “不用了,再试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现在,他独自一人面对养蜂场站着,表情茫然而严肃,仿佛置身于罗杰墓边哀悼的人群中。一排排的蜂箱就像一座座的墓碑——长方形的白色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竖立在草丛中。他希望,埋葬罗杰的小墓园能像这养蜂场一样,是个简单朴素的地方。有人细心地看管,绿草茵茵,没有杂草,附近也不会看到什么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或拥挤人潮,没有人来打扰长眠的亡灵。就是一个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平静所在,一个让男孩能好好安息、让母亲能最终道别的好地方。

  可他为什么总是毫无来由地就哭了起来,还不带任何情绪,就好像那眼泪都是自己掉下来的?为什么他不能双手捂脸,放声大哭出来?他也曾经遭遇过其他亲友的故去,当时的痛苦不亚于现在,可他从不去参加所爱的人的葬礼,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就好像悲伤是种该遭人鄙夷的东西。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没关系,”他喃喃说道,“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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