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的庄严大门在我的背后缓缓地关上,阳光在我背后慢慢缩小照射的范围。
为期三天的会试正式开始,考官迅速宣读了一遍考场规则,无非和往年一样的陈腔滥调,大部分考生们的表情异常地麻木,只偶尔出现一些神情比较轻松活跃的考生。
当我跨进去的时候,三百名考生,齐刷刷地看着一身绢白男装、却分明是女人的我,有震惊的,有傲慢的,有轻视的,有怀疑的,也有极个别看起来很平静的。
一切基本准备就绪,这些考生只要通过最后的搜查一关,就可以进入考场各就各位了。
当场搜查,无非是搜查是否身藏夹带,是否冒名顶替,而真正影响会试公正的举动却早在台面下进行过——达官显贵徇私舞弊,有钱人家贿赂考官,考官主动泄露试题等等。
只不过今年他们遇到了刁钻奸猾商人出身的我,三场考试的题目,赋诗,经义,策论,完全出自睿王府的后花园,没有任何考官知晓,完全杜绝了他们被贿赂或者泄露考题的可能;至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我早已让云梦海放出话去,谁敢向这次参与会试的考官施加压力,迫其徇私放水,我云绮罗不但要让他家的子弟永此失去参考资格,更会从严治其罪!
虽然考官们因此失去了一次发财机会,但同时也免去了一次饱受压力甚至官位不保的危机,因此对我是又爱又恨,简直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我却整日在府里怡然自得得很,敢来惹我的达官显贵,似乎还没有出生呢!
有部分显贵慑于我和王府睿云家的威名,不敢再有什么小动作,但也有一些不怕死的照样去找考官的麻烦——我让那些被麻烦缠身的考官直接来找我,由我来解决这些血统正宗的癞皮狗!
反正一出戏已经唱到了最后,我实在不介意帮皇上杀几只肥鸡儆儆那些隐在暗处的大猴,让天日早朝的阵容亮堂一些。
早晨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我懒洋洋地坐在云青为我搬来的椅子里(本来纪情打算随我过来,可是云青考虑到我一身男装,由他陪伴比较方便,而且不可否认的,他的武功比纪情不知道要高出多少,有他陪着我,家里大大小小都很放心),看着一个个已经检查完毕、没有异常的考生,规规矩矩地从我面前走到另一边排好队。
当考官摸到一个布衣清寒、眉清目秀的考生时,从他的袖中抽出一卷东西,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据说古代考生舞弊的本事都很了得,连拿着放大镜都未必能察觉——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身上拿出东西来,这也叫高明?
“这不是作弊的东西,这只是我在场外得到的一篇好文章,放在寓所怕被别人拿去,我才不得不随身带在身上!”
远远地,只听那考生据理力争,脸涨得通红,考官一脸严峻和不耐烦,显然遇到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已经懒得应付了。
“让他过来。”我扬声道。
这考生堵在那里脸红脖子粗,死活不肯妥协,然后另一个颇为壮硕的考生挤过来一脸正气地帮他说话,后面的考生被挤的踉踉跄跄,根本无法按正常程序搜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都开始露出焦急之色,考官急得打算叫人来拖走这考生,整个场面混乱得媲美菜市场,再耽搁下去百分百会影响整个会试,所以我当机立断,这个难缠的书生交给我,考官继续去搜查其他人。
那考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一脸敬畏之色。帮他向考官据理力争的壮考生也冲破士兵的阻挡跑了过来,他跑近前,看到随意散漫地看着他们的我,一愣。
云青站在我身后动都没动,看样子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敬畏?发愣?我眯眼,我确定我不认识这两个考生,可是他们似乎认识我。
云青接过考官司搜到的那卷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一笑,抬头看向四周,果然,被我搜到了目标,做了那么多年侍郎还升不了官的人,应该是不懂得隐藏心虚的。
“你贵姓?”我和颜悦色地询问那个眉清目秀的考生。
“我,我姓丁,我不是作弊,我只是喜欢……”他声如蚊呐,悄悄抬头,却看到我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脸一红,连忙再次低下来。
“丁宁是不会作弊的,咱们同年里头,他胆子小得像个娘们,绝对不可能作弊!”
那个大块头在一旁嚷嚷,这个人应该去考武试而不该来考会试,那书生长衫绷在他壮硕的身上简直快要撑裂,还有那张粗犷深刻的五官,此刻正皱成一团,那大嗓门——我忍不住扶头,觉得有点疼。
“礼部丁侍郎是你什么人?”我开门见山地问,不想让他们再糟蹋我的听力。
那胆小害羞的丁宁顿时呆住了,慢慢转头——不远处,丁侍郎窝在椅中,老脸惭愧,脸色灰败。
“是,是我叔叔。”丁宁小声地道,脸色惨白,表情极度绝望。
看他的样子,大概是以为自己肯定要被剥夺考试资格了,我这些天在京师杜绝徇私的布置早就传到了一些寒门士子的耳中,大多数人是感激不尽的,现在,他以为我当然也不会顾及丁侍郎的面子。
我看了看他一身劣质的布衣,看看那张清秀却有着细纹的脸庞,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手——干干净净,谈不上多么粗糙,但隐隐被重活磨砺过的粗大的骨节还能看得出来一丝端倪。
当官家的孩子,不该这么清贫,除非他叔叔自己都三餐不继,无法补贴他。
“这篇十思疏,是你叔叔给你的?”
这十思疏,原稿我请太傅拿给了皇上,按说不会流传到这些士子当中——除非是当日参与礼部比试的官员,其中有某个官员将它默默抄写出来,他说他姓丁,据我那天的观察,也只有丁侍郎那样性格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情。
“是的,叔叔只说,此文可以作为读书人修身养性、树立目标的榜样,但是暂时不知道能否公开,我不能随意拿出来让别人看到,”丁宁越说越羞愧,声音越小,“只是,我看着这篇文章实在喜欢,便每日拿出来揣摩——偏巧被几个去我房中做客的同年看到,他们想要抄去收藏,我不肯,又怕他们趁我考试的时候要他们书童偷偷抄去,所以才随身携带在身边……”
“你觉得,这篇文章好在哪里?”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啧,这小子看起来比若风他们大不了多少,可是这害羞劲儿连同年的女孩只怕都要自叹弗如,看他的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出自我的手笔——丁侍郎明知道我这篇文章已经献给了皇上,在皇上看到之前,他应该不会有胆子承认自己先皇上而看到——自然也就不会泄露写文人的身份。
听闻我几乎风牛马不相及的问话,他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我专注的眼神,慢慢地,他扬起一抹羞涩真诚的笑容。
“是,晚生献丑。这篇文章是献给皇上的,故晚生斗胆以为此文出自本朝某位大人手笔。大人忧国忧民,劝谏皇上在政治上要慎始敬终,虚心纳下,赏罚公正;用人时要知人善任,简能择善;生活上要崇尚节俭,不轻用民力。这些主张不但巩固了我天日王朝原有的根基,更在某些方面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有利于天日现今战事初定、几乎百废待兴的局面。”
他沉静地侃侃而谈,“晚生以为这位大人高瞻远瞩,实是天日不可多得的能臣,百姓的福星。晚生曾浅薄地以为,这个时候,天日应该着重发展农业和商业,一使粮足,一使钱足。”
“说的很好!”我赞许点头。
在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当中,除了清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政治君主和国家人民的角度来分析这篇文章。
而且,他的眼光,没有纠结在某一点特别出彩的地方,而是看到全面综合的力量,涵盖了一整个天日王朝。
很好,我会把他推荐给我的父亲,当今丞相,相信有我父亲的指导和提携,他会在天日的历史上取得辉煌政绩,就像他眼中看到、心中想到的那样。
“光从经济上发展国家还不够,我觉得还要从人心来进行统一,”旁边书生听着我和丁宁的对话,也忍不住嘴巴痒痒,插话道。
我听出他的话里有些道理,眼看那边的搜查还没有结束,我便向他点点头,“你贵姓?你倒是说说,人心怎么统一,为什么统一?”
“我叫杜君南,我觉得自古创业容易守业难,只有用心去感化百姓,才能使他们慢慢团结,使打下来的散沙天下融合成一块坚固的整体。君王高高在上,但毕竟只有一个君王,百姓如同地上的泥沙,但泥沙积累得多了,也足以冲毁高高在上的一切。所以,要是有一天我能进入庙堂,我一定会上书给皇上,减免赋税、兴办学堂、兴修水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才会死心塌地地效忠朝廷!我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员,我说的这些,绝对都是老百姓的心声。”
见我允许他发言,他顿时滔滔不绝,神情激昂,但是说到最后,突然看到我似笑非笑的神气,以为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忍不住恼火的加上一句。
要把他放在庙堂内,他绝对只适合做一方大员,实地实时地解决百姓的民生疾苦。
“你们认识我?”我突然道。
既然不是因为这篇文章认识我,那么他们见到我时那种表情是怎么来的?
云青老早就习惯了我的思维脱线,可是眼前这两个书生却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晚生在来京师后,便听闻了关于本次主考官的很多事迹……”
“那你对这些传闻有什么看法?”我和颜悦色地道。
丁宁和杜君南对视了一眼,丁宁低下头,脸红红的,“晚生只觉得——您,巾帼不让须眉。”
“我不相信。”杜君南老老实实地道。
我顿时哈哈大笑。
“你们说的很好,这样吧,你们进去参加会试,我要看看你们的才华是不是像说的这样好。”我好不容易止住笑,努努嘴。
他们呆呆地回头一看,所有的考生都已经陆陆续续进入考场,偌大的会场,只剩下包括他们在内的寥寥数人。
“我们没事?”杜君南呆呆地问我。
“你们希望有事?”我故意道,“要不,我现在叫人把你们送回去?”
丁宁还在发愣,那杜君南已经边大叫边拉着他逃命似的往考场内狂奔。
直到他们进了考场,丁侍郎才一脸羞愧地挪到我的面前,没等他开口请罪,我便先笑道,“丁老好福气,令侄才气过人,很是令人欣赏,回去你就不必责骂他了。”
“那,您……”他呆呆地看着我,那呆样跟他侄子如出一辙,果然是一家人。
“他既然不是作弊,我也没必要惩罚他,丁老若没有别的事,我要进去巡视考场了!”我笑着站起来。
眼前突然一阵晕眩,身后云青一把握住我的后肘,差一点点,我就摔倒在地。
“小姐——”云青担忧地唤道。
“可能是晒太阳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以为意地道。
“纪情已经将那边的小房间打扫出来,小姐如果不适,可以去休息一下,这次考试是三天,现在才过了几个时辰。”云青依然十分不放心。
“没事,我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是常有的事,何况这次还有休息之处?倒是你,可要辛苦了。”我笑笑。
“小姐这些天一直在忙,已经瘦了许多,应该休息,那考场自然有别的考官负责。”云青盯着我的眼睛,皱眉道。
我叹口气,这就是我不愿意他跟来的原因,也恰恰是府里其他人十分放心他跟来的原因——我真的没那么脆弱!
“丁侍郎,你先进去吧,我要——跟我义兄沟通一下!”我扬起笑脸看向一脸尴尬站在我面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丁侍郎。
“好好!”他像得到了特赦令一般,健步如飞地跑了。
而我身后的云青,在听到我说“义兄”二字微微一震后,旋即归于沉默,可是那般坚持,我知道还在。
“云青,你跟着我,是害怕在这个时候出现变数,”我微微蠕动着嘴唇,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但是,不管我们的计划是什么,这次会试我一定要圆圆满满地结束,好好挑选几个真正的人才,这是我在这里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想做好,你明白吗?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有事我一定叫你!”
云青终于松开了手,偏开头,那冷淡如水的眸子,泛起一丝隐隐的悲伤,“我在外面等小姐!”
我无言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进了考场。
往后的三天,我都待在考场内,偶尔出去吃点东西,或者解决内急。我并不知道,在即将结束的那天,考场外,突然多了宫廷很多士兵,他们团团把守住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