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吉知道营长的话的份量,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师长山崎积了,这次新京来人,级别必定高于师长。
军营内外气氛紧张起来,各部队在搞卫生大扫除,平整道路,翻修厕所,油饰门窗,营区所有的树木被修剪一新,就连装饰花池的鹅卵石也被涂上了白灰。安全部门一遍遍核查枪支弹药,按枪弹分离的原则,军官一律不得佩带手枪,士兵不许携带子弹。连排班层层加紧训练,兵们泥猴样地操演,马大吉紧跟在营长屁股后面,去各训练场巡视。警务兵需要有眼力,必须手脚勤快,马大吉的工作做得很到位,给营长洗衣服洗袜子洗裤头洗脚丫,叠被子挤牙膏打水端饭,刷马遛马牵马坠蹬,里里外外伺候个周全。随着原来的秦连长的荣升为副营长、营长,大吉和顶头上司的感情越来越铁。当警务兵的好处多着呢,最大的好处是免去了训练站岗,马大吉不免暗自庆幸,他如今很从容了,完全敢和侯副排长之流做目光接触,不经意间,嘴角还露出揶揄的微笑。这天上头来通知,叫马大吉带营长的马一起参加集训。
考虑到长官去武顶山要塞视察,其间有好长一段山路,司令部特地从各团队抽调了十二匹战马。挑选战马和牵马兵的条件都很苛刻,马匹的自然状况要好,健壮而俊朗;而牵马士兵要五官端正,身材匀称。秦营长的坐骑系是纯白色的东洋马,起名叫“皓月”,此马身材魁伟,毛发雪亮,两目有神,四蹄轻盈,慢走平稳,快跑如飞。皓月的各方面都是受训马匹中最好的,川上教官特别喜欢皓月,他认为皓月有种贵族气质,年轻力壮,性情温顺,适宜于官长骑乘,报请司令部同意将皓月指定为一号坐骑。川上教官是师长亲自选派的,可见川上的受宠的程度。川上教官是赛马爱好者,他从来不打马匹,不论好马劣马,可川上教官却喜欢打牵马的士兵,十二名满洲士兵个个相貌英俊,仍不妨碍他使用皮鞭皮靴训导。川上教官的要求极为苛刻,牵马兵必须做到鞍具整洁,动作要敏捷,举止要端庄,姿态要优雅,最好能有点儿骑士风度。士兵完成动作要领并不难,难就难在体现风度上了,无论怎样调教也达不到气定神闲的效果。川上教官很是气愤,非打即骂,受训的士兵无一幸免。训练全用日本口令,这是马大吉最发怵的,再加上皓月是一号,所以挨打的次数最多。马大吉记得有一天,川上一共打了他七次,其中一回用铁锹把砸他的脑袋,打得满头是包。马大吉向秦营长哭诉:“营长你看,把我脑袋打坏了。”
秦营长揉了揉他头上的包,没说什么。
马大吉道:“我要杀了他!”
“谁?你说什么?”秦营长大吃一惊。
“小日本鬼子!”
秦营长的目光里满是惊愕,端详了他良久,说:“忍忍吧,再将就几天就挺过去了。”
“川上要打死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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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国兵就这样啊。”秦营长安慰他。
马大吉问:“日本人咋老打我呢?”
秦营长不好回答,想了想劝他:“有年把儿地你就退伍了,快熬出头了。不像我,还得干下去。”
“退伍就不挨打了?‘满洲国’就这个令,到哪块儿不受熊?!”
秦营长警觉了,扳起面孔训斥:“别胡说八道!”
在忐忑不安中,高级将领终于来了,按计划第二天要视察武顶山。整个基地紧张得无以复加,川上带领马队进行了最后的合练,他一改平时的严厉,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番又一番。秦营长躺在床上一直没睡,他在等马大吉。很晚了,马大吉才回来了。营长有些放心不下,叮咛道:“大吉,可别出差啊。”
“营长你放心吧,”马大吉努力笑了笑:“没事。”
由于是逆光,马大吉的面孔黑黢黢的,秦营长只望见闪亮的眼睛和牙齿。马大吉的笑容叫他很不踏实,却又不知道那里不对头,他有些心神恍惚,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就迷糊着了。在秦营长的酣睡里,马大吉悄然打开了保险柜,拿出营长的手枪和一联子弹。保险柜门打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咿呀声,吓得他心怦怦直跳,马大吉紧紧咬住了嘴唇。大牌撸子握手中,沉甸甸的,马大吉确信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且这一刻不可逆转。幽暗之中,枪管泛出淡淡的寒光,他迟疑了一下,就把撸子贴胸放在怀里。枪身冰凉冰凉的,反而让他感到安稳贴熨,不觉咧嘴笑了笑,自己感觉笑容有些僵硬。最后的夜晚是如此的漫长,浓重的石灰味在空中漂浮,听得见上下岗的口令声,营区的路灯斜斜地照进窗户,照在马大吉的脸上。马大吉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一动也不动,他担心辗转反侧的声响惊动里屋的营长。黑夜去意蹒跚,他死死盯住外面,等待曙色将窗棂濡染成鱼肚白。马大吉躺在床上,无数次地抚摩手枪,他简直快失去耐心了。
北国的天色亮得早,四点钟天全亮了。起床号早早地吹响了,秦营长匆匆跑着出去了,慌乱中官兵们忙着吃早饭。很快地,各部队于指定位置集合了。列队检查时,川上教官格外注意马匹器具,忽然发现马大吉的脸色苍白,就问:“你的病了?”
第四十一章(2)
“没有。”马大吉挺胸肃立,目不斜视。他觉得回答得生硬,又补充一句:“没睡好!”
“为什么?”川上很惊讶,他一向认为满洲士兵没有脑子,对马大吉的回答颇感意外。
“紧张。”马大吉实话实说,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川上乐了,拍拍马大吉的肩膀:“吆细,紧张的不要!”
这是一个半阴天,天上笼罩着薄薄的云层,云影遮蔽的日光均匀细密地落在马大吉的脸上,这使得他英俊的面孔愈发沉稳。已是五月天气,士兵们都还穿着棉衣。三江省的寒冷超出常识,中秋节就下雪,同样的春天来得也晚。马大吉只知道来武顶山视察的都是新京的军政大员,至于是谁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楠木石垄将骑乘皓月。随同楠木石垄中将的有“满洲国”军事部大臣、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江上军和第七军区司令。一时间,基地上日伪高官如云,显贵成群。军营和途径道路上,插满了日伪国旗和彩旗,礼炮声声,震耳欲聋,军乐队演奏军乐:《我武扬威》。九时许,楠木等要员兴致勃勃地检阅了骑兵团、守备队、宪兵队,受阅部队列队行进,齐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日满亲善万岁!”阅毕,楠木石垄一行乘汽车奔武顶山而来,受阅部队团以上官员随行,一路上浩浩荡荡。车队抵达停车场,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军官为将军打开了车门。楠木中将缓缓下车,他身着陆军大礼服,金穗垂肩,满胸勋章绶带,浑身上下金光灿烂。中将整了整手套,然后挥手致意,那手套雪白,白得惨人。马大吉搀扶楠木中将上马,左手轻托将军的臀部,右手扶住马镫,使中将矜持地翻身上马。马大吉的动作要领分毫不差,手法轻柔到位,他的镇静从容让远处的教官感到欣慰,其实川上本人紧张得并不亚于牵马兵,他目不转睛地观察每一个技术动作。
马蹄踢踢踏踏,平缓地敲击着山路,皓月的尾巴有节奏地甩动着,皓月也许为自己感到开心,它走在马队前面,显然极为荣耀。疏淡的阳光照耀着苍山绿水,天空似乎像一张透明的薄纸,灌木丛在静默凝神。通向要塞的土路刚刚铺上一层黄沙,宛若褐色的飘带。马大吉左腿马靴里别着手枪,他不动声色地走着,努力使自己走得更稳健,看上去更自然。马大吉稳住了呼吸,但还是手心出汗,内心在一遍又一遍默诵,反复提醒自己:镇静,镇静。楠木中将傲然的目光投向了层峦起伏的山岭,一路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不停发问。随行者的思绪都跟着中将的目光游动,密密匝匝地簇拥着中将,凝视楠木石垄的背影,揣摩他的一撇一笑。除了川上以外,无人留意马大吉。包括川上在内,没有任何人嗅出了异常。前边就是要塞的入口了,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马大吉侧身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悄然下探,像是准备搀扶中将。楠木石垄下马的动作很是娴熟,依旧谈笑风生。
马大吉的动作之突然,是所有目击者难以想象的,身手之敏捷,远远超出了教官的指导,其骑士风度绝对是川上望尘莫及的。应该说,仇恨塑造了铁的决心,复仇的怒火铸造了骑士。马大吉掏枪扳开扳机的动作一气呵成,无比连贯,仿佛闪电一样迅疾,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楠木石垄。死到临头的中将竟然没有停住嘴,没来得及止住笑容,闪亮的弹壳已经呼啸着蹦出枪膛了。
砰!砰!两声枪响,山谷回声。一瞬间,马大吉看见中将胸前的勋章被击得粉碎,金属的碎屑粉尘样扬起曼妙,又像雾气一样浮荡。中将的头颅,像摔碎了的西瓜炸开,脑浆四散泼洒,晃成了无数绺缤纷的彩绸,激溅到了皓月的鬃毛上,有一块还扑到了他的鼻子上。大牌撸子的枪口飘出了蓝烟,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就像沉重的麻袋倒伏。
简直是晴天霹雳,日伪官员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哭喊:“抓刺客啊!”
在一片喊叫声里,骑士跃身上马,勒转了马头。顷刻间,马队就炸了营,马匹颠覆掉了官员,倒拖着牵马兵,一齐跟着皓月狂奔起来,马嘶萧萧,鬼哭狼嚎,顿做践踏连营之势。马大吉双目圆睁,巨大的愉悦山洪样爆发,周身血管贲张,每个毛孔都已绽放,两耳灌满了呼呼的风声,这真是畅快淋漓的飞驰啊。皓月的蹄下磕迸出火花,箭一样冲下山去,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旷野无人,骑士和他的骏马跨沟跃壕。根本就不需要辨认道路,马大吉纵马向北向北再向北,跑过田埂、跑过草地、跑过林子、跑过沟渠,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四十华里开外。武顶山隐没在云霭之中了,马大吉渐渐地稳下了心神。皓月跑得大汗淋漓,需要歇息了,他只好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天黑时,他才找到一农家窝棚,窝棚里的老夫妇胆战心惊,连说老总俺没犯啥法啊。马大吉喘息稍定,将马匹拴在树上,说:“给我弄点吃的吧。”
老女人赶紧拿来几个熟土豆,老两口看着大兵吃得狼吞虎咽。肚子饱了,马大吉问:“过江怎么走?”
“啊?这……”
马大吉并不隐瞒,说:“我枪崩了个日本大官,他们正抓我呢。”
老头大惊失色,连连顿脚说:“完了,孩子你连累俺了!”
马大吉说:“别怕,我现在就走。”
第四十一章(3)
临出门,老头在背后叫住他,说孩子啊你骑马太扎眼了。马大吉觉得有道理,便弃马换衣,又讨了些土豆,向北疾走。
马大吉胡乱走了一夜。清晨,当浩荡的黑龙江出现在眼前时,他不觉惊叫一声。浓重的雾气在江面上浮动着,聚拢成一道雪白的云河,轻轻涌动。忽而一阵晨风吹来,云河又分散成淡淡的白絮,飘过岸边的红柳丛,四散开来。初升的太阳将一切将涂抹得金碧辉煌,滔滔大江挡住了去路,马大吉筋疲力尽了,呆呆地坐于岸边。黝黑的江水一漾一漾地拍着江堤,波动的感觉穿透了黑土地。晨风拂动红柳丛,沉静地回应着江边的水声。与浩荡的江水相比,他的呼吸简直微不足道。浓雾散尽,能清晰地看见对岸的白桦林,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屋顶以及淡淡的炊烟。马大吉向往起隆冬了,要是大江封冻,他就可以跑过江去。可是现在他走投无路了。滩涂上柳树丛连绵不绝,江鸥悠闲地在天空盘旋,江水喧嚣着涌动着,危险正一步步紧逼。马大吉猛地跳起来,他不想坐以待毙,不想束手就擒。顺着江边走啊走的,急迫地寻找渡船。边境地区早就成了无人区,江岸不见一人,人迹罕见,何以求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大吉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
中将遇刺震惊了关东军总部和“满洲国”最高当局,关东军参谋长坐镇指挥,迅速包围并缴械了靖安军二团一营,营长秦得明被逮捕;同时命令临近三县的日伪军警全部出动,万余人撒开了大网,严密封锁水陆交通,还特别抽调江上军、关东军守备队沿江设卡,所有的船只被拘集靠岸,不得一人一骑渡过黑龙江,务必生擒“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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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大队军警包围了江堤,人喊狗吠,刀光闪闪。马大吉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反而镇静了,举枪射击,震慑住追兵,然后从容起身,高呼:“我不活了,操你日本奶奶的!”
冰冷的江水顺着裤脚领口灌入,依次漫过大腿、腹部,淹没了胸膛,英俊的面容被奔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