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凭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明月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煽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四年。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别离。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时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倚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提问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是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由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时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但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之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冽入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发现的,她根本无法推脱。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和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至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到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恐怖,玄凌,他竞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来招徕恩宠。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密制的春药,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倚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一跳,“你也发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一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可是,宫中不爱皇上的妃嫔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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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令杀并且将傅婕一族废为庶人。我的心在霎那间冰冷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古吧。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和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雀啄,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和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为他开脱也不得。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
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
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梦中,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宫中侍疾了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你一次,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我使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是,然而,并不是在梦中,皇兄在养病中,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冷静道:“他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的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她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发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里,感觉他温软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64杜鹃啼
他颔首,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我按奈不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我也和了一首七张机,看怎么罚你?”
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
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不当真的。”我想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我的长发,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什么给你。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恰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首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
“不错。”他负手吟咏,“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苍天啊。。我愤怒了,连我最爱的射雕都抄啊。。)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几乎在玄清吟咏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我问,“他很不得宠么?”
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得吧。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是我们身为妃嫔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祁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