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发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激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下期更新11月14日'
22——三春晖(上)
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
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发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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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发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像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发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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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