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和招弟、王千金道别后,披蓑戴笠的细脚仔已远远地跟上了她。刘观音一直在留意细脚仔,她猛一回头发现了这条“尾巴”,赶忙岔入旁边的小巷,试图摆脱细脚仔的跟踪。细脚仔急了,迅速从街坊家的一条近道穿了过去,正好在拐角处和刘观音撞了个对面。
“刘观音,我一猜就是你,不然千金怎么会问我要钱?你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告诉你,以后要是看见你和招弟在一起,可别怪我不客气!”
刘观音面相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格外凌厉。她说:“巴婆,你的意思是想用我这颗头去换钱了?行啊,你取得下来你就去换,来取吧!”
刘观音说着把担子一放,上前贴住细脚仔,摆着一副用头撞她的样子。细脚仔没想到刘观音敢在瑞金城里向她示威,心里一虚,止不住啊啊叫起来。几个匪兵刚好巡逻至巷子口,看见高大的刘观音和惊恐的细脚仔扭结在一起,赶紧冲了过来:
“王巴婆,怎么啦?是不是认出匪婆子啦?”
“是啊,巴婆,一个匪婆子你可以领两块光洋呢!”
那些匪兵认识细脚仔,其中一个匪兵不怀好意地指指刘观音。刘观音感到细脚仔的躯体颤了颤,她忙机灵地搂住了细脚仔的腰:
“巴婆,要不是我扶着你,只怕你要摔一身泥了,是吧?”
细脚仔迷惑地看着刘观音,和她犀利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她瘦弱的身躯扭了几扭,尖削的脸上阴晴不定。好在匪兵们被豆腐花的香气吸引,吵吵着要刘观音请客,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刘观音弯腰打了碗豆腐花递给细脚仔,意味深长地道:
“巴婆,趁滚食了吧。你家孙子快要出生了,我们都夸你做了善事,这是平日积了阴德,不然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呀!”
细脚仔还没反应过来,刘观音又给巡逻的白匪各送了一碗。白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时哪还记得问什么匪婆子?细脚仔这时想必权衡了利害关系,她小口啜着豆腐花,颤声道:
“妹仔,你那个姐姐过世了,我们也心疼哩。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像有些人那么蛮不讲理,一跟人斗闹就要放火烧屋,现时她弄得这样落魄,是恶有恶报了!女人守着老公细鬼过日子是正道,你看见她代我劝一声,告诉她要学好,不要跟坏了样。”
细脚仔说罢从腋下掏出手帕包,捏出两枚铜板放在刘观音手上。
“多谢巴婆。”刘观音低声道。
回到黄大花家,她把事情经过告诉周春霞和黄老板,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平心而论,这细脚仔吃了苏维埃政府不少苦头,招弟开小差后,乡苏维埃政府以投机倒把为由关过她一阵子,还拉她到千人批斗会上作为坏分子批斗过,这种人往往对苏维埃政府怀有刻骨仇恨。例如钟家村的钟世昌、钟世法两兄弟,现在就反攻倒算得厉害,他们抓了十几个人,还杀了两个红属,一把火烧光了钟家英八兄弟的房子,所以细脚仔对刘观音的表现,还算不过分。
“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别再给她碰上了。人心有时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讲不定她放走了观音现在又后悔了,还是躲着她为好。”
黄老板五十多岁年纪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他表面大大咧咧,其实为人谨慎小心,不然怎么能成为两种制度的政府都欢迎的不倒翁?刘观音和周春霞觉得他说得有理,并在他的安排下迅速转移到城北一个基干群众家中。
这户人家有七个女儿,女主人在乡下有五个大姐,两个小妹,女性亲戚众多,刘观音和周春霞比较好冒充,加上住地僻静,人眼不杂,是个比较安全的处所。最令人放心的是这家七个女儿全参加了妇女会,本来前段时间也要抓去自新的,因老三的对象反水后在白军那边做事,两下一冲抵居然平安无事了。刘观音和周春霞谎称是她家乡下的亲戚,街坊不疑有他,两人便专心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
红翻天 第四十章(4)
刘观音按计划再次约见了招弟和王千金。听刘观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王千金大松一口气,他原以为要他赴汤蹈火去干危险的事儿,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当即拍着胸脯说一定帮忙。
招弟比王千金细心和周到,在她看来刘观音布置的任务还是蛮艰巨的,所以不怎么满意王千金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千金,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干砸了,一定要计划周全,万无一失,不然麻烦就大了,你晓得啵?”
谁知招弟这么一说,王千金忽然露出了畏难情绪,连连说办不了办不了,要刘观音放过招弟和自己,不要再打扰他们。
刘观音和王千金交道打得不多,对他反复无常的脾气不了解,见他如此出尔反尔,脸色不由一变。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求助地看着招弟。
招弟自开小差后一直很愧疚,最近这种愧疚酒一般在心中发着酵,让她想来就面红耳赤。她想找机会告诉队友们自己是热爱红军和革命的,只不过她的性格不合适,关键是王千金家想要个孩子,自己也真怀上了,如果不是生理上的原因和担心王千金的事被人发现,她想自己应该能够坚持下来。
上次江采萍就义时,她决定去送这个昔日的队长一程,谁知被细脚仔锁在了家中。那天细脚仔一早就去了刑场,去之前还在家中为江采萍点了香蜡,替她念经超度。招弟则倒在床上哭了一整日,哭得王千金和细脚仔回来后都不敢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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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是孙力念的“罪状”并在那儿监刑,招弟咬牙大骂了几天,还用绒布做了个人公仔,上书“孙力”两字,然后浑身插针地丢在尿桶里去浸泡。民间认为这样会让被咒之人生大病,倒大霉,所以那段时间她老问王千金孙力病了没有,弄得王千金挺奇怪。
这次能够见到过去的战友,招弟真的很高兴。刘观音第二次约见她们夫妻时,招弟絮絮叨叨地向她剖析了自己当初开小差的原因,刘观音也将杨兰英、钟氏八兄弟、青秧牺牲的详情告知了她,招弟涕泪长流。当时她们躲在油坊隔壁的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茶籽和一桶桶榨好的香油淹没了招弟的哭声,否则准要引来路人观看。
“对唔住,对唔住……我……”
招弟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王千金生怕她哭坏了身子,不断地哄着她。看着这对甜蜜恩爱的小夫妻,栓柱、李团长和钟家兴的身影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刘观音感到了几分悲伤。
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友和目前危难的形势,一直坚强如铁的刘观音终于暴露出了内心的软弱,趴在墙上失声恸哭起来。
王千金以为她对自己失望了,忙表态说一定会把她拜托的事做好。招弟冲他摇摇手,默默地搂住了刘观音,拍孩子般轻轻拍着她。
两人的友情让粗憨的王千金蓦地有些感动。
红翻天 第四十一章(1)
这天夜晚,天气难得的晴朗,几个月来在天空游荡的浓云不翼而飞,苍穹露出了它暗蓝、高远的神秘面目。一眉弯月冷冷地挂在树梢,仿佛蛇蝎美人的媚眼。稀疏明亮的星星使夜晚多了些寂寥的气息。十点多钟后,街上已没了行人,偌大一个县城幽沉如古墓,拎着马灯走过的巡逻队和打着梆子喊着平安的保安队,犹如游魂野鬼,他们狼般四处梭巡着,却无法发现城西那所小院的灯光。
灯光下,那扇蒙着黑布的窗户前,站着化着淡妆的周春霞,她穿着玫瑰红旗袍,梳得齐整的圆髻上插着发簪,红丝绦摇晃出微微的涟漪,明艳不可方物,使她身边的那个妹仔相形见绌。妹仔二十出头的年纪,体态苗条得近乎消瘦,本应青春焕发的面容被生活折磨得憔悴、悲苦。此刻她不断地在房间里打着转,敷着厚厚一层白粉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春霞姐,你说他会不会来?”
妹仔的声音在焦急中颤栗。周春霞捏捏她冰冷的手,安慰道:
“放心吧,他肯定会来,像他这么无耻、好色的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会来的!”
“好,他会来就好!”妹仔有些癫狂地笑起来,“春霞姐,自从上次看到他砍小香以后,我夜夜歇不落店,一闭眼睛就看见他在杀人!后来,后来,他把我和另外几个蓝衫团的姐妹卖到了赣州的春和坊,那段日子,我们……”
妹仔捂着脸哭起来,哭了会儿又抹着眼泪说开了:
“那段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是畜牲过的日子!后来被他抓到的小梅上吊死了,淑玲来月经了还被逼着接客,大出血死了。我,我也上吊过,可是没死成。我不是怕死,春霞姐,我是不甘心,我要杀了他才甘心!春霞姐,你晓得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有多花心吧?他在蓝衫团当副团长时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其实暗地里是只豺狗。春霞姐,他,他在蓝衫团的时候和好多人睡过觉。徐小妹、小香、淑玲都跟他好过,可是他却那样对小香。”
说话的妹仔是上次和小香她们一起被捕的蓝衫团员喜秀。小香和另外两个团员被白匪蹂躏后当场杀害,喜秀等人虽说捡了一条命,却被他们拉去伺候受伤的黑胖军官和孙力。黑胖军官伤重不治,死在了医院,孙力只是胳膊挂了彩,很快恢复了健康。他一出院便将那几个被他糟蹋过的蓝衫团员卖到了赣州的妓院,喜秀也在其中。过了一段猪狗不如的生活,她辗转回到了瑞金,因为她听说孙力被封为瑞金县的副县长,她要血刃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
瑞金不大,喜秀过去就认识黄大花,到瑞金后喜秀找了他。黄大花不晓得她到瑞金的隐衷,但见原先那个活泼可爱的妹仔如今沦落成了烟花女,不由生出几分怜悯,将她安排到一个赣州老财新开的“一枝春”酒家洗碗择菜,挣碗饭吃。喜秀拐弯抹角地告诉他自己曾和孙力相好过,黄大花哈哈一笑,说:“人家现在可是大权在握,你有靠山了!”
几日后,黄大花请孙力到一枝春吃饭,席间叫喜秀来唱歌助兴。孙力猛然看见喜秀,手中的筷子和碗一起落地。当时孙力顾不得满桌客人,猝然将喜秀推到墙上,问她到瑞金干什么?
喜秀哭着说自己前段时间生病了,被春和坊赶出了门,现在流落到此,求他高抬贵手,给自己一碗饭吃。孙力不相信,最后还是黄大花在旁劝解,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放了喜秀一马。
其时孙力已经和国民党瑞金县县长的女儿订了婚,平日戒备森严,到哪儿都有几个彪形卫兵保护,很难近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虽说他并不信任喜秀,可从那以后却经常光顾一枝春,来了就要喜秀作陪。有几次他一个人来,要了个雅间,点了几样小菜,让喜秀陪他喝酒,聊天。喝着,聊着,孙力忽然搂住喜秀痛哭,又问她是否还记得那夜的事。喜秀说她当时在碉堡里,被几个禽兽轮奸后晕了过去,什么也不清楚,孙力便慢慢地止住哭声,问她是否看见小香是怎么死的,聪明的喜秀当然说没看见,孙力的脸色这才渐渐好一些,搂着她菲薄了一阵,临走前交待她今后眼珠放利些:
红翻天 第四十一章(2)
“要是看见了原先的那些姐妹,你跟我讲就行。现今那么多人想买老婆,好歹能得几个钱,到时我们对半分,也省得你这样拼死累活。再这样干几年,你可就变成了老太婆喽!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喜秀告诉周春霞,当时她将一把锋利的剪刀藏在了雅间,想觅机杀了孙力,可始终没敢动手。因为孙力每次到她那儿,总是把驳壳枪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她怕报仇不成反倒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这个禽兽?所以,她总是引诱孙力到自己的住处去。孙力不是笨蛋,要么就是憔悴的喜秀对她缺乏吸引力,他从不去喜秀的住处,只在一枝春见喜秀,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喜秀只好耐心等待机会。
“春霞姐,我不是怕死,我已经死过几百次了!我是怕我死了没人能杀这个坏蛋,所以我一定要比他活得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春霞点点头,她也想起了孙力给她带来的耻辱,心说老天有眼,终于碰上一个和自己同仇敌忾的人了,到时新仇旧恨一起算。为此,她们合计了好几次,最后决定让喜秀给孙力透个风,就说从赣州来了个漂亮的红角儿,这红角儿以前和孙力有过接触,因人家原先也是有身份的小姐,现在不好公开接客,至于这人的真实姓名喜秀也不知道,为的是吸引孙力过来。周春霞相信他听后一定会非常好奇,同时也会异常警惕,锄奸队的名声他不会不知道,因而断定他决不敢一个人来。
为了行事方便,黄大花特地给周春霞找了现在这所小院。这院子原是黄姓兄弟的,他们当红军后归黄家公堂所有。进这所小院,外人知道的只有一个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