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叽叽喳喳地夸着,春霞惊愕得张大了嘴,接着凑在马丽耳旁小声道:“马丽,不会搞错吧?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红鹰突击队这阵子忙极了,筹粮、筹款、扩红,带领大家兴修水利,到前线慰问,每天披星戴月的,有时一天奔几程,周春霞根本不记得自己去了何处。眼见这许多伤员都知道红鹰突击队,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蚩嬷,你们前段时间不是到信丰那边慰问过挺进队吗?这三个是挺进队的队员,他们看了你们的动员宣传后去拦截白狗子的后勤供给,那次行动牺牲了六个同志,七个重伤,前两天去世了两个,这三个是轻伤。”
马丽看样子在医院做得很顺手,不但工作有条不紊,伤员的情况也摸得一清二楚,她这一说周春霞恍然大悟了。
伤员们见她记起了那次宣传动员,兴致愈加高涨,七嘴八舌地要求她唱上一支。
周春霞毫不忸怩,张嘴就唱了几支给战士们鼓劲的山歌,赢得一片掌声。她享受着这些掌声,明亮的眸子闪耀出幸福的光芒。
“马丽,你觉得苏区的工作有意义吗?”
“你说呢?”
周春霞发现马丽和自己一样,瘦了,也黑了,但表情是充实、愉快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人原来可以主宰自己。
记得以前在福音医院护理伤员,每每闻到血腥臭味,她就情不自禁地想呕,想逃。可眼下置身于这间简陋的病房,空气比福音医院更加难闻,因为缺医少药,伤员们只能用少许的盐水和石灰水消毒,不少人的伤口化脓溃烂了,现在,她不但忍住了这股腐臭,还敢用竹镊子从伤员的伤口钳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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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员们普遍营养不良,瘦得吓人,伤口里喂出的蛆却白白胖胖的,能照见人影。伤口长蛆的这位伤员年近四十,长相英俊,只是虚弱得不成样子。周春霞和他四目相对,心里掠过一股奇怪的感觉,于是朝他一笑,温和的目光让人觉得温暖,舒服。
红翻天 第十二章(4)
马丽介绍道:“春霞,他是粤赣军区独立团的赖明团长。”又给赖团长介绍周春霞:“赖团长,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周春霞,她现在是红鹰突击队队员。”
马丽给他们介绍完,转到另一个病房去了。这时红云走了过来,周春霞曾见过她几回,但不是太熟,红云却非常高兴,见到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
她正想问方梦袍的事情,不意红云突然冲赖团长发起火来:
“赖团长,你的盐又送给谁了?你不洗伤口,这些蛆会把你吃掉的。”
赖团长微微一笑,露出口整齐的白牙:“红云护士长,你以后不要给我盐了,真的。我的腿没了,康复了也没法再上前线,还不是废人一个?你把盐留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赖团长指指对墙那溜年轻的轻伤员,言辞温和而坚决。
红云“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抽泣着蹲到了赖团长身边,流着泪掀起了那块白布单。
周春霞刚才以为赖团长只是断了一条腿,现在才看见他左腿膝盖以下全没了,不过伤口恢复得比右腿好,已经收口结痂。他的右腿被炸掉了脚掌,小腿肿胀得透亮,仿佛一捅就会炸裂,这是他连接几天高烧不醒的原因。
“红云护士长,你看我和这位春霞妹子挺有缘呢,她一来我就醒了。”
赖团长显然想让红云快活起来,可他越说红云越难过,她小心地用茶叶淡盐水给赖团长洗伤口,然后敷了层黑糊糊的草药末。赖团长很受用地闭起了眼睛。
红云趁机把周春霞拉到门外,擦着眼泪叹道:
“春霞,这位赖团长是个了不起的战斗英雄,现在伤成这样,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每次我们发给他洗伤口的食盐他都藏起来,然后再放到旁边轻伤员的水盆里,又没有消炎药吃,所以才长了这么多蛆。你如果还有时间,请帮我做做工作吧!我看他蛮喜欢你的。知道为什么吗?你长得跟他爱人小范很像。小范和我是长汀老乡,原来也在这所医院,第三次反围剿时牺牲了。唉!他这样我怎么对得起小范呢?”
由于前几次小产没有恢复好,红云的体质很弱,加上连年作战,奔波,现在又为方梦袍担忧,她的眼角和嘴角过早地出现了皱纹,鬓角上长出了几缕白发,原先的美丽所剩无几。
“红云姐,我答应你,只要得空我就过来帮他。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梅县人?那他肯定喜欢听山歌,我现在就给他唱。”
春霞回到病房,果如红云所言,赖团长正撑着身体往旁边伤员的茶水里倒盐,那个伤员想推让,可他腹部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
“没事儿,你们快好起来,我反正废物一个。”
也许是身体太弱,赖团长撑在地上的手开始发软,眼看着人就要滚落,周春霞一个箭步抢上去把他抱住。
赖团长眼睛一亮,接着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周春霞将他弄回床上躺好,四处睃巡了一番,见没人注意到她刚才抱赖团长的动作,心定了下来。她还没恋爱过,从不知道恋爱的感觉,但她想自己是喜欢这个赖团长的,因为她居然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并轻轻哼起了山歌。
赖团长起先一副意冷心灰的样子,可听了几句山歌后,睁开了眼睛。
“妹子,你这歌子唱得真好,赛过歌仙哪!听你唱歌不食饭也有劲!”边上有个眼睛扎着绷带的伤员由衷赞道。
赖团长没讲话,但他的手动了一动。
“赖团长,什么废物废物,你千万不要有那样的想法。腿断了不能打仗,但你可以等着看革命胜利呀!”
周春霞自小被人娇宠,平日难得也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对赖团长却有许多话说。她絮絮地讲起自己小时候和马丽淘气的故事,讲她们在教会学校读书时闹的一些笑料,还有从赣州到瑞金的见闻及对苏区的感觉,对革命的感悟。说话时,她一直都握着赖团长的手,对面那溜伤员们哪见过这阵势?这会儿能动弹的全调过头看他们。
红翻天 第十二章(5)
赖团长和周春霞匆匆地松开了手,周春霞的颊上掠过一丝红晕,赖团长注视她的目光中多了几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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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春霞,我会好起来的。”
这时马丽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说她眼力不好,要春霞过去帮她替伤员缝针,春霞吓得大叫:
“哎,你有没有搞错?我怎么会缝针呢?别开玩笑了!”
但马丽还是把周春霞拽到了那间病房。病房里有七八个刚送来的伤员,几个客女、大嫂正忙着给他们处理伤口,明显的人手不够。
马丽不客气地将周春霞带到一具担架前,周春霞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伤员前额的皮肤耷拉在鼻子上端,露出粉红的肌肉,人的神志倒很清醒,他说他额角上耷拉下来的皮,是被白军的刺刀削下来的。
“菩萨保佑,没有削到肉和骨头,请你好好缝缝,不要急。”
伤员的声音瓮瓮的,周春霞不敢置信地捂着嘴,两眼惊惧地盯着马丽。马丽掏出一枚缝衣针在火上烤了烤,又从旁边的凉开水里捞出煮过的白棉线,命令周春霞穿针。她接过针线,哆嗦了好一阵才穿上。
马丽不耐烦了:“快点好不好?妈的,那个死眼镜早不破晚不破,偏偏这个时候破。现在看什么都云绕雾罩的。”
“你是说就这样缝?没有麻药?”
马丽嘟哝道:“我说周春霞同志,你也不是第一天到苏区,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麻药?”
周春霞还是没动,她吃惊地看了眼马丽,又看了看旁边的病床,那里有个妹仔正在为伤员缝脚背上的伤口。妹仔显然是个针线高手,穿针引线的动作娴熟而优美,而且她已经习惯于将人体作为缝纫对象,眉不皱眼不眨的让人羡慕,伤员浑然无事的模样更让春霞惊讶。
她好奇地问那个伤员:“哎,你不疼吗?”
伤员咬紧的牙关一松,额上的汗立马滑到了唇边,但却不忘幽周春霞一默:“我说老妹子,我又不是铁打的,能不疼吗?不过我们被白狗子逼出来了,锯手割脚都不会叫一声,这缝针还不是小菜一碟!”
春霞的嘴惊得一时合不拢。
马丽用石灰水给一个伤员消完毒,再次催促周春霞赶快动手。
“我,我不行……”春霞摇头后退了几步。
脸皮耷下来的伤员鼓励周春霞:“妹子,不要紧,就当我是你情郎的鞋底,你好好缝,动作轻飘些就做得了。”
她推脱不掉了,于是和马丽一起,蹲下身哆嗦着将那块皮肤贴回到伤员的额头上。这时她发现那块皮已经发黑了,有股淡淡的臭味。
“马丽,这块皮已经坏死了,哪还有用啊?”
马丽俯身闻了闻,脸色一变:“是呀,那怎么办?”她瞄了眼那血肉模糊的额际,一下子没了主意。
“我哪晓得啊?我平常最怕这些东西了。”
春霞话没落地,陈医生来了,他是红军第四次反围剿时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军医,前段时间在红军医务学校任教官,现在医院人手紧,便把他借过来了,但他学的是内科,而且性格谨慎,加上他目前的处境,遇事不敢做主,他建议马丽去找方梦袍。
“也许方院长会有办法。”他说。
马丽没辙了,找红云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刻去找方梦袍。
由于近来伤员多,又有许多人为方梦袍说话,方梦袍暂时从羁押处移到了医院旁边的一栋民房里,里面有一间简陋的手术室,“犯人”只有方梦袍一个,但看押他的倒有两三个人,其中就有那个苏干事。
马丽和春霞推着伤员来到那间手术室门口,苏干事正在盘查几个前来感谢方梦袍的红军家属,猛不丁见到马丽和周春霞,他有些尴尬,忙挥手让那几个被他盘问得不耐烦的红军家属进了院子:
“马丽,又有什么伤员?哟,伤成那样,快进去吧。”
苏干事这人讨厌归讨厌,对伤员倒是很照顾,他一见伤员马上“恩准”她俩进去,目光热热地落在周春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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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十二章(6)
周春霞蓦地觉得这个人的神色和目光有些像父亲周国富,不由回头瞄了他一眼,这一下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她被他的目光一烫,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人左得可怕,最可恶了!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坏蛋、叛徒、奸细。”马丽对苏干事厌恶之极,两人推着板车快步走到了厅堂门口。
方梦袍背对她们站着,那几个红军家属还没有离开,正七嘴八舌地感谢方院长妙手回春,挽救了她们亲人的生命,纷纷从竹篮里取出新鞋、米果和鸡蛋塞给他,方梦袍不肯收,她们放下东西转身就跑,留下一片清脆的笑声。
“嘿,你们!你,你是春霞吧?”
方梦袍一转身看见她俩,脸上漾出一丝笑意。马丽这段时间经常和他见面,他不意外,见到周春霞他怔了怔,随即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臂膀摇晃着:“哈,女大十八变,变来变去变个观音面,越长越靓了!”
尽管十几年不见,方梦袍的大模样没变,个子高高的,略微有些驼背,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间奇怪地透着秀气与斯文。由于劳累疲惫,他有些消瘦,繁茂的络腮胡令他与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出入,但在周春霞看来,丝毫没有陌生感。
“嘿,马龙,不,梦袍大哥,我一直都想来看你,真的好想你呀!”
周春霞情不自禁地拥住了方梦袍。两人寒暄着进了手术室。所谓的手术室,其实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些简易的手术器械。众人合力把伤员抬上床,方梦袍仔细检查了伤口,脸色暗下来。
“方院长,能治吗?”伤员试图睁开那双肿成一条缝的眼睛,语气平和地问,好像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这位同志你别着急,我们要商量一下医治方案,你稍等。”
方梦袍摸摸伤员的手,倒抽了一口冷气。伤员的体温高得吓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清醒着,可见体质过硬,毅力过人。
来到厢房,方梦袍嘶哑着嗓子对周春霞和马丽说:“只怕不行了,伤员的皮全部坏死了,脑部已经出现感染。”
马丽回头看了看手术室,小声道:“方院长,他才22岁。不是说可以植皮吗?”
方梦袍摇了摇头,目光黯淡:“哪那么容易?南洋那边的大医院也不一定做得了。哎,马丽,你记得上回那个被炸伤了脸的伤员么?从他大腿部上取的皮没成活,取皮的伤口也感染了,还不是丢了命!”
“那,就这样等死?”
周春霞不死心,眼前闪过伤员年轻的身躯,不忍看着他牺牲。
“哎,前天不是送了几个白狗子伤员俘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