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军队攻上来的速度很快,败走的速度也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城头变幻大王旗”,攻守两度易势,独立团先抑后扬,短暂的下风之后,很快扳回了局面。
噶尔图骑在马背上,城墙又不高,远远望去,基本上把战斗的过程都看在眼里。眼看城头防线就要被突破,可是那些明军排成横队之后,用枪头的短刃当长矛用,居然把近战几乎没有对手的大金勇士击退了!
墙头上的甲兵死的死、跑的跑,守军没有压力之后,战斗再度回到了无解的守城模式——凶猛的交叉火力再度出现,密集的弹雨无差别地飞向百姓和后金甲兵,不管有甲还是无甲,下场都一样,变成地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噶尔图心里一凉,这下完了,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抓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他犹豫着是不是把手头的巴牙喇都派上去,尝试挽回败局,不过看到墙头如雨点一般倾泻下来的铅弹,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吃了败仗自己或许会受责罚,但是如果把巴牙喇都派上去送死,贝勒爷一定会亲手砍了自己的脑袋。
被驱赶而来的百姓不但没有看到生还的希望,反而离死亡更近。人群中的青壮再也不顾那些老者的狗屁话,捡起地上的刀剑、斧头,大喊一声:“反正都是死,跟鞑子拼了!”
有人带头,很多人便有样学样,捡起武器往后冲。还有些百姓有些迟疑,不过看了看两边呼啸而来的夺命铅弹和地上越来越多的尸体之后,觉得往前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也一窝蜂地调头往后冲。后金的阵线拉得比较宽,百姓的人数又多,聚集于一处冲击,居然在局部占了上风。
之前温顺得如同绵羊一般的百姓突然反咬一口,让后金的士兵们意想不到,猝不及防之下,被冲乱了阵脚,混乱中还有几名甲兵死在乱刀之下。上有火器的打击,下有百姓的冲击,顶在第一线的后金军队伤亡惨重、腹背受敌,出现了崩溃的迹象,这是在后金军队在大明境内近十年的征战中从未有过的现象。
危急时刻,充任督战队的巴牙喇动手了。
银光闪耀的巴牙喇全部下马,举起手中的单手大刀或者斧头,跑着冲向汹涌的人群。本来有些无心恋战,想要后退的甲兵看到了巴牙喇银白色的盔甲,打了个寒颤,对军纪和巴牙喇根深蒂固的畏惧战胜了心中消极避战的心思,转身又冲入了密集的人群中,冒着头顶的弹雨砍杀百姓。
这些强壮而又凶猛的巴牙喇如同坦克一般冲入人群,将挡在前面的青壮撞飞,随即挥起手中的斧头和单手大刀,娴熟的开始砍杀周围百姓,精良的凶器带起一蓬蓬血雨,原本汹涌的人潮被几十个巴牙喇硬生生挡住了,他们站立的地方血流成河,成百上千的百姓不敢接近。
百姓们看到这些杀神一般的巴牙喇比普通甲兵更可怕、更凶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登时烟消云散,纷纷抛下手中的武器四处乱跑。没有了大股百姓的冲击,甲兵们终于收拢了兵力、稳住了阵势,只是前方的城墙弹如雨下,依然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地,他们不敢后撤,却也不敢继续向前。
后方中军似乎接受了攻城失败的事实,鸣金声终于响起,甲兵们如释重负,潮水一般退去。第二次攻城,再度宣告失败。
林伟业紧紧握住手枪,一直在等待甲兵扑上来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近距离一枪可以击毙一名甲兵,至于有没有机会再度装填铅弹自卫,就交给老天爷了。不过战局很快变得对守城方有利,他始终没有机会开这一枪。当看到城下乌压压的后金大军撤退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能活着真好。
苏粗腿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浑身都是鲜血——多半是敌人的——他顾不上擦拭一下脸上的血迹,开始重新布置防线。后金大军只要不撤离,始终都有再度攻城的可能,不能掉以轻心。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一意孤行
噶尔图再次回到阿巴泰身边,带着哭腔请罪:“贝勒爷,属下没用,又吃了败仗……请贝勒爷惩治我吧,吃鞭子还是吃板子,属下绝无怨言,就算砍了脑袋,也是罪有应得。”
阿巴泰阴沉着脸挥了挥手,示意噶尔图闪一边去,眼下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回复过来,又哪来的心思追究责任。
他看着前方狼狈不堪撤下来的士兵,心里郁闷之极。堂堂大金的饶余贝勒,老汗的儿子,南征北战,戎马生涯二十余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在这小小的登州境内吃了彻头彻尾的败仗。
阿玛,儿子给您丢脸了,阿巴泰心里苦涩地想。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万历三十九年,只有23的自己初授台吉,第一次奉父命率军远征,领兵一千人讨伐东海女真中的乌尔固宸(在今俄罗斯境内比金河一带)和穆棱(今黑龙江省穆棱河流域)两个部落,大获全胜,被父汗亲自嘉奖勉励的情景,当时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谁会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统率近两万大军的自己会被一个小小的石堡弄得灰头土脸。
阿巴泰骑着马原地转着圈。他从老汗时期自己颇受器重,一直回忆到皇太极时期自己被边缘化的过程,心中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喊:我,爱新觉罗·阿巴泰,努尔哈赤第七子,从宁古塔到山海关,四处征战,战功赫赫,不应该是如今这个样子,一个可有可无的贝勒。在大金的朝堂上,应该有我的一席之地,我本应该是一旗之主,而不是屈身于侄子豪格之下,手头只有少得可怜的五个牛录。
可是,原本就不受皇太极待见的自己,如果违背原定作战计划,擅自领兵深入山东,莫名其妙和明军打了一仗,还大败而归,这五个牛录和贝勒的封号都未必保得住。
阿巴泰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装作没看到之前那支骑兵部队就好了,这样也不会使命感爆棚,一路追到登州了。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攻了两轮,损兵折将,骑虎难下,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撤兵,回到盛京,等待自己的很有可能是剥夺封号和牛录,直接降为贝子——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得想个法子弥补才行。
他转了几圈后,勒马停下,对战战兢兢的噶尔图说:“派人去四周搜集粮食,安营扎寨。我要围困这个小小的堡垒,直到他们弹尽粮绝为止。”打不过,就困死你,谅你一个小小的堡垒,除非未卜先知,否则离登州这么近,绝不会存储太多粮草,说不定三五天就吃光了。只要饿得对方没力气,士气低落,然后再攻城,定然可以一鼓而下。
噶尔图吃了一惊,贝勒爷这是和对方杠上了吗?他第一反应就是劝说阿巴泰放弃这个愚蠢的想法,可是自己连败两阵,没脸为贝勒出谋划策,只好闷声应下,令人四处搜寻粮草。
一个牛录章京小心翼翼地问:“贝勒爷,如果打算围困,是不是要派人扼守东面?登州城好像离这里不到十里,小心城内出兵增援,夹击我军。”
阿巴泰不屑地回答:“我畏惧的不过是石堡内的这支部队,其余明军不过是土鸡瓦狗尔。登州明军要出城增援最好不过,顺手灭了就是,龟缩在登州城里我反而不好打。”
作为一个崛起过程中的政权,后金军队的军纪严明、执行力很强——这个时空整个亚洲大陆也只有琼海军能与之相比甚至超过——不管对阿巴泰一意孤行的命令是否有疑问,但是一旦命令下达,一万多大军分别行动,征粮的征粮、扎营的扎营、警戒的警戒,有条不紊,并没有因为刚才的惨败而一蹶不振。
棱堡城头,林伟业、苏粗腿、马威等人惊讶地望着对面的动静,林伟业目瞪口呆地问苏粗腿:“如果我没看错,鞑子这是要扎营,和我们杠上了?”
苏粗腿脸色沉重,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
林伟业想到一事,庆幸不已:“幸好我们储存了足够一个月吃的粮食,暂时不会有事。就是不知道鞑子会打算围困多久。”
马威想了想,说道:“鞑子入寇只为劫掠,一般不会在一地久留,以免被断后路。虽然不知道这股鞑子是怎么想的,但是山东不是辽东,他们孤军深入,不会驻留太久,一个月绝无可能,撑死也就五六天,不会超过十天。”
正在他们猜测鞑子的意图和围困的期限时,一名鞑子将领领着几名甲兵策马来到城墙附近,拼命挥手,示意不要开枪,似乎有话要说。
苏粗腿下令士兵们不要开枪,看看他们要做什么。鞑子将领来到城下,仰头说:“我们贝勒爷让我来问两句话:第一句话,你们这支部队比他见过的所有明军都强,却从未听说过,究竟是哪个将军的手下?”
林伟业正犹豫着是报登州总兵的名号还是琼海军的名号,担心报后者的名号会不会对夏天南低调渗透山东的计划有影响时,苏粗腿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我们是琼海镇平南总兵官、龙虎将军、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平南伯夏天南手下的一支偏师,驻扎登州协助防务。”
“琼海镇?夏天南?”这名将领苦苦回忆一番,似乎记忆里没有这个边镇和总兵的名字。琼海镇从建立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又远在广东,离辽东太遥远,后金不熟悉也正常。不过从今日起,琼海镇和夏天南的大名就深深刻入他的脑海了,这一仗的惨败就算十年、二十年都难以忘记。
这名将领记下这个名字后,继续说:“第二句话,仗打输了我们认,不过这些尸首和伤兵能不能让我们拉回去?”
后金军队的人口并不算多,对战斗伤亡的减员很敏感,所以打仗时,只要战况允许,一般都会把伤兵带回去,而且尸首也不会给明军留下,免得头颅被割去充当邀功请赏的战利品,这对于自负的后金军队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第七百七十三章 鞑子伤兵的煎熬
林伟业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在旧时空,按照现代战争的通行做法,出于人道主义,战俘不能虐待和杀害,牺牲的士兵尸体也会交还给对方,可是在冷兵器时代,到底怎么做才是合适的,林伟业心里没底,他没有擅自做决定,小声问苏粗腿该怎么办。
苏粗腿冲他眨了一下眼,然后“慷慨”地对城下说:“打仗归打仗,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尸首你拿去就是,我们琼海军不靠首级定军功。”
那名将领听了很高兴,兴冲冲地回去复命了。
马威忍不住了:“总兵大人、团长,你们怎么能答应这个要求呢?这可是鞑子啊!他们屠戮我大明将士和百姓的时候,可曾心慈手软过?”
林伟业也问道:“粗腿,尸首堆积在城下,如果腐烂了会引发瘟疫,让他们拉走也无妨,还省去了咱们打扫战场的力气,这个我能理解。可是那些没死的伤兵也交换给他们,咱们是不是太大方了一点?这些伤兵痊愈之后又会成为屠杀明军和百姓的凶手啊!”
苏粗腿狡黠地笑了笑:“我答应让他们把尸首拉回去,可是没提伤兵啊?”
林伟业和马威怔住了。
苏粗腿指着城下躺在尸首中间呻吟的鞑子伤兵说:“马兄弟,你们骑兵营的兵听说能射箭,不如来练练手,看看几箭才能射死一个伤兵?”在短铳列装部队之前,本着艺多不压身的原则,马威让这些骑兵也练习了几个月的箭术,至于效果如何就不敢保证了。
“骑兵营的兵倒是练过一点弓箭,但是有了短铳,这射箭的功夫也就马马虎虎,马背上是不用想了,根本没准头,不过站在原地射几箭倒还勉强过得去”马威下意识地回答,随即醒悟过来,眼睛一亮,“你是说,把这些伤兵都变成死人?”
苏粗腿咧嘴笑道:“伤兵不变成尸首,怎么好意思让鞑子拉回去,我不能食言嘛!”
三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林伟业指着苏粗腿说:“嘿嘿,你这肚子里的坏水真是没谁了不过我喜欢。”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既让鞑子替自己打扫了战场,又没有把伤兵放回去。而且用弓箭比步枪方便,琼海式步枪本质上还是前装的滑膛枪,垂直往下开枪,没有膛线卡住,铅弹会掉出来。
骑兵营的士兵拿着轻弓上了城墙,瞄准城下还能动弹的伤兵比划起来。他们的箭术比马威说的还要粗糙,甚至配不上“马马虎虎”这个形容词,比划了半天,才有第一箭射出,离目标差了几个身位,钉在地面上,把被瞄准的伤兵吓了一大跳,赶紧往旁边挪了挪。
马威臊得面红耳赤,忍不住爆粗口:“操,你们好歹也练过大半年的,怎么这么近都射不中,还是不能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