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粗腿迟疑地开口:“难道把枪口对准百姓?总兵大人和将军的名声会不会受影响?”
“名声都是虚的,哪有将士们的性命重要?”马威脸红脖子粗地说,“难不成为了一点虚名,就把脖子伸过去让鞑子砍?”
林伟业终于开口,他像是下定了一个极大的决心,郑重地说:“马威说的对,我们不能因为道德的束缚把独立团几千将士置于险地,这是极其愚蠢而且不负责任的做法。粗腿,你下令战斗吧,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顾忌太多,有什么恶名,我来担着。”
苏粗腿看着城下——藏身于百姓之后的鞑子脸上狰狞的表情几乎都能看见了——他长出一口气,点头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下达了命令:“命令城墙上所有的连、排,先朝天鸣枪示警,然后喊话,让百姓自行逃离战场,免得吃枪子。进入城堡前百步者,格杀勿论!”虽然面对背后的刀枪逃走的几率不是很大,有可能被鞑子杀害,但至少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鞑子如果追击百姓,势必会让自己的阵脚大乱,多半不会穷追不舍——如果进入棱堡的交叉火力范围就完全没有活路,而且会给鞑子挡子弹,死得更没有价值。两害相权取其轻,相信脑袋灵光的百姓会作出选择。
命令被层层传达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呯呯呯”的枪声响起,被打怕了的甲兵们下意识地头一缩,躲在百姓的身后。不过并没有铅弹飞过来,仔细一看,城墙上守军的火铳枪口都是朝天的。
独立团的士兵们开始喊话。
“乡亲们,枪炮无眼,再往前走,就会吃铅子,你们要想清楚。”
“各位叔婶、兄弟姐妹,赶紧往两边跑吧,鞑子如果追你们,我们用炮子招呼他们!”
“咱们虽然吃了饷当了兵,但都是登莱两州的子弟,如果你们给鞑子做炮灰,不管是鞑子乘虚而入,还是我们被迫伤害你们,都是亲者恨仇者快的事,你们要想清楚啊!”
……
喊话声此起彼伏,正在哆哆嗦嗦前进的百姓听了有些迟疑。后面的甲兵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举起刀剑,顺手砍了十几个人,有懂汉话的牛录章京大声呵斥:“不要有侥幸的心思,迟疑不前者,杀无赦!”
有年幼的孩童害怕地哭了起来,母亲赶紧去掩嘴,怕惹怒了鞑子。不过还是迟了一步,一个披着锁子甲的甲兵大踏步走上来,抡起一把短斧,“嚓”地一声砍断了孩童的头颅,鲜血喷了一地,母亲目睹儿子的惨状,心如刀绞,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百姓们骚动起来,连小孩子都杀,鞑子的凶残深深刺激到了他们的神经。
年轻气盛的青壮们互相使眼色、小声嘀咕,交换看法。
“怎么样,当兵的能杀鞑子,咱们也是站着撒尿的汉子,不如回头抢几把刀和鞑子拼了,总好过窝窝囊囊地死?”
“就是,鞑子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还会放过咱们?”
“听说被鞑子抓了,要么被砍了脑袋,要么就被抓回辽东做奴隶,猪狗不如,我可不想这么活一辈子。”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听到了,吹胡子瞪眼:“你们懂什么?赤手空拳能打得过鞑子吗?还不如听鞑子的话,往前走,前面的兵都是登州、莱州本地人,指不定是认识的,他们不会开枪打咱们的。”、
有青壮忍不住反驳:“既然都是乡里乡亲,咱们这么上去让人家为难,不是害了他们吗?人家是杀鞑子的好汉,我们却做缩头乌龟,给鞑子挡枪炮?如果他们不忍心开枪,鞑子上了城墙,死的就是他们。”
“你们懂个屁,这些当兵的都是吃皇粮拿饷银的,打仗送死是他们该做的,咱们小老百姓凭什么要听他们的话?他们死总好过我们死。”
这些老者多半是族长、里长之类的人物,平日里说话很有份量,虽然被俘,积威还在,他们一开口,青壮们的想法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百姓们继续在鞑子的监视下缓缓向前。
眼见喊话无效,苏粗腿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对林伟业说:“我低估山东百姓的血性了,没人反抗也就罢了,居然没一个人敢逃跑!”
林伟业心里天人交战,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血痕都没发觉。过了一会,他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话:“不管啦,进入射程就动手。”
第七百七十章 混战
眼看就要进入百步的射程之内,百姓们还是在鞑子的威逼下继续前进,丝毫没有逃跑的意图。城墙上的士兵们紧张起来,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朝这些百姓开枪——里面或许还有自己的亲戚。
各段城墙上负责指挥的军官们举起了指挥刀,准备下达开火的命令。
这时,一个士兵从墙垛之间探出头,不敢置信地喊道:“大舅,你怎么也被抓了?”
被他称为大舅的老者也是阻止青壮们密谋反抗的人之一,他眯着眼辨认了一番,发现是自己的亲外甥,又惊又喜,挥手道:“二宝啊,是你吗?咱们全村人都被抓了,你舅妈、二舅都在呢,你可千万不要开枪啊!”
军官闻声过来制止,士兵不敢再喊话,缩回了头,心中却考虑该不该开枪,天人交战。
老者得意地对周围人说:“看见没,我就说当兵的里面有自己人。”
旁边有人问:“那也没用,都是当官的说了算,当兵的说话不管用。”
老者哼了一声:“我当了这么久的里长,还不知道当官的心思。他们大多沽名钓誉,不会轻易背负杀害百姓的恶名,而且事后会被言官弹劾。大家伙不要怕,等鞑子破了城,咱们就有活路了。”
城墙上的那名士兵自然不知道,他大舅为了自己活命,根本没有想过他这个大外甥的死活。
这些士兵都是本地人,与被抓的百姓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快又有不少士兵认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墙上墙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军官想要制止都制止不了。
苏粗腿暗道不好,这样下去会动摇军心的,他大声下令:“只要进入射程内就是敌人,格杀勿论,全军开火!”
开火的命令由连长、排长等军官层层传递,各段城墙相继开火,只是比起上一轮攻城,火力稀疏了许多——很多士兵不愿朝自己的亲戚开枪。
噶尔图看出了破绽,心中大喜,这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下令所有人加快脚步,冒着弹雨往前冲。
百姓被挡在前方,铅弹最先击中的就是他们,不少人倒在了血泊中。几个老者急得跳脚,指着墙头破口大骂,虽然枪声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但看口型和表情就知道不是好话。
稀疏的火力挡不住后金军队的冲击,他们裹挟着百姓,充当人肉盾牌,有恃无恐地直接冲到了城墙下。梯子重新架上了墙头,攻城部队争先恐后往上爬去——噶尔图这次豁出去了,从第一波攻击开始,直接上甲兵,放弃了以炮灰打头阵的套路,不成功,便成仁。
苏粗腿急了,来到火力最稀疏的一段城墙,伸脚朝抱着步枪纠结不已的士兵踹了过去:“为什么不开火?”
有士兵畏畏缩缩地回答:“我大舅在下面呢,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死的就是你,还有你身边的袍泽!”苏粗腿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你不开枪,你大舅就有活路?鞑子杀完我们之后,难道会放过他们?”
士兵低下头,没有吭声,但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把所有不愿开枪的士兵全部拉下去,让骑兵营的兄弟们顶上来!”苏粗腿下令,“等打完仗再算账,先把鞑子打退再说。”
苏粗腿亲自督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坚定了不少,稀疏的火力重新变的密集起来。不过在刚才的火力真空期,不少甲兵已经趁机突破火力封锁,登上了墙头,有几段城墙进入了白刃战。
慌乱的士兵们在连、排长的指挥下固定了刺刀,与敌人进行肉搏。毕竟都是些新兵,仓促之间没有列队,队列混乱,各自为战,刚一开打就处于下风。而后金的甲兵个个都是身经数战的老兵,肉搏战又是他们的专长,面对各自为战、不成阵列的独立团士兵,个人的武勇压过了对方一头。面对对方相对单薄的刺刀,沉重的狼牙棒或者短斧也占据重量上的优势,不少士兵没刺中几个人,却被砸得脑袋开花、肋骨断裂。
马威接到了带领骑兵营支援的命令,他虽然有伤,而且精疲力竭,但是没有退缩,拿起了马刀,准备去和鞑子拼命。临行前,他对林伟业说:“大人,墙头上混乱的很,你还是先下去吧,免得伤了你。”
林伟业心里其实很害怕,尤其是看到那些留着小辫子、像野蛮人一般凶残的后金士兵像砸西瓜一样砸破对手的脑袋,白花花的脑浆都溅了出来,更是作呕,他打心眼里不愿靠近这些蛮横的家伙。可是自己怎么说也是这支军队名义上的首领,丢下他们逃命,实在干不出来这事。
他稳住情绪,举起了高级军官才能配发的手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不能临阵脱逃,要死大家一起死。”
马威倒没想到这个白面书生一般的上官居然有这勇气,心里很是佩服:“既然如此,那么大人在此坐镇即可,只要你在,大家就有主心骨,倒不用上前和鞑子拼命。”说完推开了搀扶他的士兵,一瘸一拐地拎着马刀往战斗最激烈的城墙走去。
苏粗腿从一个受伤的士兵手中取过上好了刺刀的步枪,自言自语道:“有段日子没拼刺刀了,没想到今日要干回老本行。”他从进入琼海军体系开始,就以刻苦训练、刺杀技术纯熟而闻名,现在虽然升官了,但是基本功没有拉下。
他加入了战场,大声喊道:“都列成阵型!单打独斗,你们都打不过鞑子。”
在他的带领下,士兵们以他为中心靠拢,肩并肩排成了密集的横队。
“听我口令,预备用枪——刺!”
随着苏粗腿铿锵有力的口令,士兵们仿佛找到了精神动力,找回了战斗的自信。他们像往常的训练一样,引枪、突刺,整齐的攒刺让甲兵们一下子手忙脚乱。
原本在各自为战的混战中占据绝对上风的甲兵一下子要面对几倍敌人的突刺,挡得了左边挡不住右边,一下就被刺中,锁子甲也挡不住三棱枪刺集中于一点的破坏力,随着胸腹被捅出诺大的贯穿伤口,鲜血泊泊流出,甲兵们纷纷颓然倒地。
第七百七十一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在苏粗腿的带动下,各自为战的士兵们或三五人、或七八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战斗组,以集体的力量对抗单打独斗的甲兵。
后金的甲兵都是猎人出身,在捕猎野兽的过程中学习到了丰富的搏斗经验,在与明军战斗的过程中强化了战斗技能,同时获得了极强的自信心,而且他们战斗缴获的钱财和丁口最后都能变成自己的财富和包衣奴才,打仗可以是为了自己,战斗意志非常坚定。除了少数边军将领用银子喂饱的家丁,叫花子一般的明军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琼海军虽然悍然崛起,隐然有大明第一强军的势头,但是强在整体,依靠的是严明的军纪和近代化军队的作战方式,而不是个人武勇。一对一的情况下,就算琼海军的老兵也打不过这些甲兵,何况是这些才训练几个月的独立团新兵?所以在混战的情况下,处于绝对下风。
不过等到他们列阵之后,战斗的天平慢慢向他们倾斜了。
在激烈的白刃战中,后金军队没有什么阵型和配合,全靠不讲理的蛮力,遇到同样没有配合的明军,自然是一力降十会,可是遇到这种依靠集体配合的刺杀,双拳难敌四手,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苏粗腿在部署兵力的时候,几乎把四个步兵营都安置在各段城墙和凸角上,没有留预备队。除去四个营属炮兵连,城墙上一共有三千多步兵,按城墙上的面积来算,兵力的密度是非常大的。而后金受到棱堡的结构限制,兵力分散无法集中,加上作为炮灰的百姓也阻挡了后方的部队,所以攻上来的甲兵人数相对较少,援兵也不能及时赶到,在局部处于兵力上的劣势。
各个战斗组以多打少,甲兵们慢慢开始处于下风,一个接一个的战死或者重伤,剩下的人被刺刀阵逼得连连后退,等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之际,为了保命,只好返身跳了下去。好在棱堡的城墙不高,跳下去无性命之忧。
后金军队攻上来的速度很快,败走的速度也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城头变幻大王旗”,攻守两度易势,独立团先抑后扬,短暂的下风之后,很快扳回了局面。
噶尔图骑在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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